【傅融】焉能做圣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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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傅融还是没换衣服,不情不愿地搭上了广陵王的手。 还是尽量不要铺张,此行只带了一名亲卫作车夫,他们坐在轿内,假作夫妻。 平时也总要同乘一辆马车的,不见傅融羞涩,如今脱下工服,他却反而别扭起来,捧着那本砖块厚的宝贝账册反复研读,几乎要看出一个洞来。 她就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冲傅融翻白眼。 “很好看啊。”后者幽幽地说,“你看,四月十七日某人在东光楼吃饭没带钱包,我垫付了三百七十文。四月十八日,某人遛狗路过小铺,为飞云盘下了整间屋子的狗玩具,共两千八百九十四文,我付的。四月十九日,某人……唔……” 广陵王捂住他的嘴,劈手就要去夺那本账册。 “楼主,发生什么事了?” 亲卫感受到车厢剧震,紧了紧缰绳,大声问道。 车厢内,广陵王整个人都被傅融圈住,够不着他挪远的账本。的确是她先去招惹傅融,但退一万步,傅融总拿那几笔账编排她,傅融就没有错吗?她又不是还不起,偶尔总有身上没带零钱的时候,傅融自己要跟她一起出门的,他不当这个冤大头,谁当? “无事,傅副官摔倒了。”她头也不回地胡说,然后咬牙切齿地小声对傅融说话,“迟早有一天把你的账本烧了。” “首先,既然还得起,某人为什么还没还钱?其次,就算我不跟你出门,你也会在结账的时候把我叫出门。最后,飞云是我的狗,我出门遛我的狗,有问题吗?”傅融自上而下睨她,表情很无语。 她脸皮很厚,自然地掠过前面所有的疑问。 “飞云是绣衣楼的密探,领绣衣楼的工资吃绣衣楼的盒饭,什么你的狗?”她干脆整个人都爬到傅融身上,掐住他的脸,傅融不能说话,那这场舌战就是她的胜利。 这种行为太流氓了,傅融却很受用,仰着脸任她揉圆搓扁,只是表情有些不耐烦。 广陵王不太满意,拇指整个钻进他口中胡乱搅动。 “表情好难看,要是狗玩具都长你这样,肯定卖不出去。傅副官,快给你英明的老板大人笑一个。” 闻言,傅融敷衍地勾了勾嘴角,拍开她的手。 “这样可以了吗?” 当然不可以。 二人笑闹了一阵,等到马车出了广陵城,车厢内才再次静下来。 她前夜没睡好,倚着傅融,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脑袋打盹。傅融的怀里都被她占满了,只能左手扶住她的头,右手举着文书,装模作样地读,不敢擅动。 在这样的时刻,如果身边陪伴她的是其他人,那广陵王最多也只会趴下小憩,不敢睡得太沉。而此刻,身边坐着的是自己,她就会很安心地完全赖在他身上,完全把自己的后背与安危都交予他。 傅融其实一直为这件事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得意。广陵王说他这是内卷,带动全楼拍老板马屁,上梁不正到时候下梁一定要歪。 那时候他们还未发展成如今的关系,徐庶听到她这话的时候表情就很古怪,看一眼闷葫芦一样的红色傅融,再看一眼木头一样的小宝。 她笑得很暧昧,看孩子恋爱是很好玩。 但这两个孩子不太好玩。傅融因为广陵王的无动于衷而恼羞成怒,广陵王因为傅融的恼羞成怒而大动肝火。那时候年纪小,各自的傲气都未被磨平,初入职场的员工与老板都不够成熟,隔三差五便要大动干戈地吵上一架。 徐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觉得吵吵架也挺好的,说不定这就是现下流行的小情趣。因此她也不拦着,只捧着抔瓜子坐在一边,仅在二人说出脏话时才走流程似地劝几句。 提起徐庶,他就有点无奈。他从最开始就不待见这俩人的,一个赛一个的不靠谱,可偏偏又很靠谱。他不希望广陵王像徐庶,因为如果她也那样风花雪月,那他该怎么办?却又很希望她像徐庶,徐庶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可她还没有。傅融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剥去男性的身份,只做女人,也能够令天下人信服。 可是现在她还没有那样的能力。 所以傅融总是在担心。广陵王不是他养的狗,他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驯养都更加用心,明明他才是被驯化的那一个。 此时此刻,他的老板正毫无防备地倚着他,白皙脆弱的颈恰在他唇边。可傅融生不出一丝嗜血的念头,他甚至在想:她会不会有些冷?侍女为他挑衣服总是只看重式样,不考虑温度。 傅融朝窗外看去,瞥见远山上的独狼。遥遥相望,他惊觉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初到广陵的孤傲。 手边的心纸君跃动起来,他小声地同联络人交代楼中各项事务,目光一寸也不离开她,始终注意着音量,生怕惊扰了她。 傅融很克制,但车厢外的亲卫就没那么体贴了——他才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车内的那些秘辛。 城外的山路崎岖,车马晃动不止,傅融再怎么调整姿势,广陵王也依旧卧得不舒服。 “那批粮走天水。”她忽然插嘴,嗓子还有些发黏。 见她醒来,傅融把心纸君推过来一些,好让她主事。广陵王还未说话,傅融把水递到她嘴边,喂着她喝了一口。 “傅副官,我还没有残废。”她笑道。 傅融没理她,把水塞在她手里。 广陵王看他一眼,很快懂了。这是有外人听着,他害羞。 掐了心纸君,她也偏头去看窗外。 月明星稀,圆月之下,山峰上狼匹孤立,昂首朝着月亮长嗥。月华倾泻而下,照出青黑的一小片阴影。 那是一只体格不算大的鸟,扑着翅膀落下。 相隔很远,但傅融眼前却清晰地看到了野狼那双贪婪的翠瞳,绿光闪动,从地面上腾空而起,扑向猎物。 他仿佛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凄厉的哀鸣。 视野被黑影遮罩,一双微凉的手捂住他的眼。 傅融蓦地回过头,仿佛惊醒,惊惶地抓住那双手,裹在手心。他对上那双沉静的眸,倏地冷静下来。 “手好凉,要不要添件外衣?”他轻轻揉了揉,语气带了点责备,“王府那些人也是,和你是一丘之貉,只图样式不顾冷暖。” 她也没有那么冷,只是刚刚睡醒,手摸起来才有点冷。 “是我们脚程快了,这边天气才冷些,不怪她们。”她反过来与傅融十指相扣。 “你就惯着她们,手底下的人如今都没了规矩。”傅融的眼神四处乱瞟,说话时心不在焉。方才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仿佛某种暗示,令他惴惴不安。他想找些事情做,在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做一些什么,来抓住她、确认她还完好。 目光落在被蹭歪的发髻上,先前侍女固定好的盘发很松动,落下一缕缕散乱的发丝,整颗头都绒绒的。 他抽出手,从奁中翻出木梳,又替她拆开发饰,重新梳理起头发。 广陵王转了转身子,去看铜镜里的自己。 “别动,不然等会把你头发扯断了。”傅融轻轻拽了拽,像是警告。 “真敢拽啊傅副官,好大胆。”她眯着眼,掩不住好奇,“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不会是半夜偷偷在家用飞云练习的吧,她这么想着,忍不住恶寒。 “很简单啊,侍女早上盘的时候我多留意了一下,不是很复杂的样式。”傅融的指尖插在她发丝当中,梳理着杂乱的发丝,“不过我没见过别的,只会这一种就是了。” 她像被顺了毛的狸奴,双眼弯弯的又像月牙, 忍不住把脑袋往傅融手底下送。 哪里有这样梳头的?梳得那么舒服。 “好厉害呀傅融,手怎么这么巧。” 她夸得随意又自然,就算傅融只是替她挽个马尾,她也要说傅副官心灵手巧妙手回春。 傅融有时候很害怕同她相处,因为她总是挥霍着慷慨的赞美,这令他很不安。他总觉得自己没那么好。 “别乱动……” 广陵王似乎注意到他的不自在,忽然转过身,在他颊上落下一个吻。 心脏动得太快了,几乎要跃出胸腔,震碎颠簸的车厢。 “为什么总是这样?”广陵王看着他,捧住他的脸,“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够心安理得?” 晚些的时候,他们在海滨某处稍作休整。 今夜天气太好,天空中几乎看不到云雾,仅一轮明月高悬,缀着几粒闪烁的星。 亲卫在谒舍门外喂马,广陵王便拉着傅融在滩上走走。岸边稍微有一点晚风,掠过二人的衣襟,掀起一阵波澜。 傅融依然有点别扭,生硬地被她拽着走。 这还要说回方才在马车内。广陵王发誓自己只是想哄一哄傅融,绝非故意,但没眼力见儿的手下从车厢外猛然掀开帘子,直面马车内正亲吻着的二人。 亲卫自己也有些尴尬,又将帘子倏地放下,却又想起自己要说的话还未说,再次转身推开竹帘。 被人撞见亲热的场面,她看着傅融的脸色飞快变化着,整个人像熟透的虾。 “还生气啊?”她悄悄捏傅融的手,“不是要扮我的夫君吗?夫妻亲个嘴怎么了?” 傅融觉得有时候和她没法沟通:“你也说了,是假、扮。” 没有老板会和自己的下属假戏真做到那个程度。傅融想了想,表情更难看了。 “还有,你手底下那些人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不打招呼、连门也不敲。” 她敷衍地应了几声,说下次一定好好教训。注意力很快被摊上的贝壳吸引,她本就没觉得傅融很生气,甚至觉得傅融其实有点暗爽,只是模式地安慰几句罢了。退潮之后,岸上留下了很多色彩斑斓的贝类,虚虚地掩在尘沙之中。她蹲下身,挥开潮湿结块的砂砾,随手拣出两颗,放在手心端详。看了一会,她头也不回地伸手抓傅融。 扑了个空。 回头去看,傅融满脸嫌弃地后撤了几步,看着她的手:“都是沙,别碰我。” “装!现在不是傅副官在南院种菜弄得满身泥的时候了。” 傅融义正词严:“为了赚钱,应该的。” “……谁说这不是钱?早些年这些贝壳可都能当货币用。”她执意往傅融手里塞。 闻言,后者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早些年?具体是几百年以前?”这么说着,他依然俯身下去,替她捞起缀在地上的裙摆,那上面已经沾了星星点点的砂砾。看着昂贵精致的衣料就这么被弄脏了,他感觉自己心脏都破开一个口子,变成了簌簌作疼的钱眼子。 裙裾被他微微拎起,露出底下的沙滩。 他眼尖,瞟见某处荧亮,伸手去拣…… “啊!那个哥哥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孩童的惊呼,旋即是更多孩子的尖叫声,身后是此起彼伏的 傅融低头看一眼自己被裙摆遮住的手,又抬头看一眼同样错愕的广陵王,脸色蓦地涨红,他现在有点百口莫辩了。 孩子们也只是路过,看见岸上蹲着两个偷鸡摸狗的人,嬉笑着感叹了几句,便跑跳着走远了。 那些尖锐的惊呼声也很快消散在海边的夜风之中。 一切都归于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留在傅融心尖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他紧了紧手心的东西,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又觉得会越描越黑,悻悻地闭上了嘴。 傅融现在很不好,很愤怒,很委屈,很后悔。 思前想后,果然只有逃跑才是这种时候的上上策。 于是他默不作声,很果断地转身往谒舍里走。 广陵王简直哭笑不得,不太明白为何每次傅融都会遇上这样令人尴尬的事。她顾不上满手的泥沙,抓住自己的裙摆,转身往傅融的方向小跑而去。 一路进了住处,木门“哐”地被傅融摔上,过了好半晌还在簌簌地抖,把广陵王拦在门外。 隔着木门,她没有贸然打开。傅融在这种时刻总是很应激,与其说是像受惊的兔,不如说是被猛然曝晒在烈日下的鼠妇,乍见阳光,焦灼不安地蜷成一团。 他不是怕被人蛐蛐,而是……他总觉得自己不配得。 可事实是,给予的人都心安理得,受赠者又何须心孤意怯。 “傅融,开门好不好?”她的手摸在门把上,一点点蹭掉掌心干涸的沙土。 门内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方才没有……”傅融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声音很轻,像是哭了。 “我知道。”她贴着门,轻轻敲了敲,“我可以进来吗?” 屋内没了声,传来隐隐约约的吸气声。她无奈:“你不让我进去,那我可就走了?过了这个村,你就再也等不到这个店了。” 依旧没声。 她转身要走,身后的门又晃地开了,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腕子,把人拉进了门。 门被重重合上,门外再无其他响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童言无忌,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跟他们生什么气?” “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懂,传出去的流言才可怕。”傅融懊恼地捋了捋刘海。 “他们才没空想你呢,过会就该忘了。”她抬手脱下沾满泥沙的外袍,随手搭在衣架上,“你从那捡了什么?” 傅融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微微发光的海螺。 东海夜光螺,非常少见,市价很昂贵。螺体素白,但又隐隐泛着彩色的光泽,完美地诠释了流光溢彩一词。厢房内烛光不算明亮,这只螺裹着一层柔柔的荧光,如飘渺的缎纱。 有一段时间,傅融总带楼里的密探来找夜光螺,每次都无功而返。广陵王笑道:“如今你总算是找到了。” 听到这句话,傅融的表情变得很可怜。他想起很多东西,幽室内醉酒的人、夜幕下猎鸟的狼…… “你真的……不记得我为什么要找夜光螺了吗?” 她有些困惑,歪了歪头:“不是因为想卖钱吗?” 果然酒后的乱言都不可信……傅融笑得很苦涩,盯着手心中的白螺。它的降临是这样的不合时宜。 他觉得好残忍。 为何世间真的会有夜光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