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融】焉能做圣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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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近日的氛围缓和很多,主要还是因为大家都忙,眼不见自然心不烦。 新副官是个走路不利索的瘸子,而傅融终于装不下去病,许多外务就还是落在了他肩上。 广陵王用起傅融来毫不手软,把上层阶级的龌龊精明发挥到了极致,榨干傅融的每一点价值。 难得今日闲下来一些,他匆匆地迈进书房喝水。虽然病装不下去了,傅融也绝口不提搬走的事,大有和阿一死磕到底的势头。故而那张木案依旧架在榻前,上面堆着的东西也愈来愈多。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没扎完的毛毡绣球、广陵王吃了一半扔在他桌上的零嘴、还有飞云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垃圾…… 他没注意,壶里装的是隔夜茶,浓得舌尖发涩,被酽得彻底。 广陵王原本正与阿一核对什么,闻声,不动声色地向他推了推自己案上的茶盏。 她杯中装的是侍女才进来斟的热茶,茶味很淡,厨房还为她添了蜜糖,甜滋滋的,与傅融的完全是两种滋味。 他接得也很自然,一边啜饮,一边站在二人身前,跟着瞟那几卷文书。 屋外一阵躁动,似乎有人追逐着什么东西,一路朝书房这边过来。 只有他站着,傅融放下手中的茶杯,正欲转身。 书房木门被轰地撞开,不速之客扑棱着两只翅膀,朝着他们这边冲过来。 三人都吓了一跳,傅融向来鸟抬了抬胳膊,绣云鸢落在他肩上,再次扑了扑翅膀,扬起一阵烟尘。引得广陵王与阿一都看过来,齐齐盯着傅融肩头那只扑腾的壮鸟。 莫名有些尴尬,傅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解释道:“急报。” 绣云鸢与他亲近,密报亦只有他能翻译,楼中的大小密报一直都经由他手。傅融偏了偏头,右手掌在绣云鸢的后颈上抚了抚,大鸟凑在他的耳畔啾了几句。许是凑得太近,傅融的脸色不太好看,明显被吵到了耳朵,又稍稍挪远一些。 不在鸢房,他手边没有鸟食,从案上拣了广陵王上次吃剩的rou干,充作奖赏。 汇报完工作,拿到工资,绣云鸢走得很利落。双翅腾地扬起,尾羽甩在傅融面颊上,扇出一小片红印。 他脸都黑了。甫一低头,又见那对看热闹的主仆皆是笑吟吟地望着他,更气了! 但还是正事重要,他忿忿地灌了一口水,道:“河内急报,鹊找到了。” 广陵王没有接话,傅融亦未说话。 “鹊发来的急报。鹭的行踪找到了,但是心纸君在那边发挥不了效用,一直联系不上绣衣楼。” 阿一忽然开口,接着道。 屋内剩下的两人皆扭头去看他,第一次知道他能听懂绣云鸢说话。他一贯没什么表情,只说了这一句,又俯首下去做自己的事。 广陵王倒还好,世间最不缺秘密,每个人身上总有几层薄雾,阿一不主动提起,她也没有窥探的兴趣。可傅融的表情就很古怪了,她以为傅融那种即将被取代的危机感又要涌上来了。 他表情几番变换,但正事重要,又继续道:“这件事查得隐秘,可能得你亲自去一趟。” “你陪我去,明日动身。”她拍了拍傅融的肩。 他颔首,快步出了书房,准备出差的东西。 屋内还剩下一位副官。 她将敞开的房门关好,又落下锁,才与阿一对视。 “没有轮椅,会不习惯吗?” 阿一僵了一瞬,左腿不可察地动了动。 “……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轻笑一下,道:“你根本是那种没法撒谎的人。” 他的演技太拙劣。新来的副官对绣衣楼的工作了如指掌,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飞云对他亲昵,如今甚至还能听懂鸟语,只怕明日就要取代傅副官的位置,成为绣衣楼的二把手。他明明已经在刻意遮掩,却还是在无意间露出熟稔。 “但那都不能作为证据。”阿一也笑了。 “是呀,你很聪明的,所以从一开始就用左手写字。”广陵王看着他,“可是傅融,字迹可以变得潦草,深入骨髓的习惯却很难磨灭。你写,融,字,和别人都不一样。” 在第一日,她就已经认出他。 “所以你才带我回来?”阿一翻着手里的密函,反复看落款上的“融”字——有一笔写得格外长,冲破了“冂”的禁锢。 “脸上的面皮很厉害,在你写字前,我没有认出你。”她真诚地说,伸手在他下颌线上摸了摸,没摸到缝隙。 阿一自己伸手摸了摸,很快将面具揭起一角,缓缓掀开,露出面具之下那张与傅融一模一样的面庞。 “家里祖传的秘法。”他没有再多说面具的事,面容忧郁,“你既已知晓,为何还要留着……” “嘘。”广陵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阿一的话。 半晌,她才再次开口。 “我最开始以为你是他,才往颍川发了密报。但他竟然直接回来了,你不是他。” 这有些复杂,阿一不知道从何解释起。他想了一会,攥紧了手中的笔。 “逃出洛阳的那一日,我被暗箭所伤,落下悬崖与你分离。你对当时还有印象吗?” 她想了想。事发突然,那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冷箭。夜色映照下,山崖深不见底,落下去的人必然凶多吉少,她又适才目睹了刘辩之死,再次目击心爱之人当面摔落山崖,几乎悲痛欲绝。 那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强烈的,急迫的,只希望能够与傅融再相见。 后来的事就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浑浑噩噩地赶到了渡口与密探接应,回到广陵后病了几日。 “你发动了傩,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阿一补充道,“你这几日应当都做梦了,那不是梦,是一年后的我。你可以理解为,阿一。” “傩?” 她有些恍惚,可她以为只有周瑜才能够发动傩之力。这两种傩似乎也有所不同,周瑜能够回溯时间,带她回到过去的另一个宇宙,而自己发动的这场傩,似乎将五年后的人拉到了现在。她不是很愿意相信,可阿一正跪坐在她面前,她无比确定,这就是傅融本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阿一所言不假。 临行的前夜,她又做梦了。 近几日每夜都会做梦,傅融最近不看戏了,终于抛弃了那出她都能倒背如流的荒诞刺秦。与此相对的,他每一次都安静地坐在这座祭坛中。在祭坛内,他总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崖,不知道在想什么。梦里老这样故作深沉的,广陵王有些受不了他身上的酸味。 这一年的时光似乎是一道巨堑,一年前的傅融仍在绣衣楼,傍身的是切切查查的密探与下属。一年后的傅融孤身一人,终夜流连于凋零的祭坛。 “第一次,你就知道我不属于这里了,对吗?”她每次都能正好落在傅融身上,但不再能心安理得地拿他当坐垫了,她还是很在意那一句“前妻”。 通常是扶着他的轮椅,站在他身后。 坛火烧得很旺, 跃动的火光映照在傅融的颊上,即使他没什么表情,也被烘出几分温情。 他点了点头,垂眸盯着自己的掌心。 “你的衣服,每一年的形制都略有不同。”他跟在她身边太多年,每一天每一刻,都能够看见她,哪怕只是稍微裁了裁刘海儿,他也能敏锐地发觉。 广陵王追着他的目光,看见他手心的佛像,通体莹白,泛着幽光。色泽很好看,但看起来不像夜光玉。她不知道傅融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这些,他以前只信财神的。 “你还记得这些?明明连我化妆没有都看不出来。”她自己都没发现那些衣服有何不同,看起来都大差不差的,穿起来也差不多。 “你的事,我都记得。”他转过头来看她,眼神有些炽热。 他说得很暧昧,郭嘉来了都要甘拜下风。 “要是真的这么在乎,你可以在我手下做一辈子副官的。”她冷笑。 她从不主动提起这件事,虽然已经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却依旧像某种不可触碰的禁忌。他们都知道,如果真正将这些事摆上台面,无论是她,还是傅融,都不会为了爱情让步。因为到了那一步,他们所代表的,不再只是自己一人。 爱情是私人的、公开的,可仇恨却是世族的、隐秘的。 她把天聊死了,傅融接不上话。 似乎是因为气氛缓和一些,傅融的表情不再那么麻木,看她的眼神如往日一样的不清白,藕断丝连的爱恋浓郁得化不开。她一想起他念念不忘的那位前妻,便牙根发酸,忽然有些理解了傅融看见阿一时的心情。 “前妻呢?你还没跟我好好聊过她的事。” 她亦从不主动提及此事,心中总是有所介怀。但她不承认自己是在吃醋,吃醋是一种丑态,傅融就总是因为嫉妒而出洋相。 傅融沉默了一会,表情几乎有点可怜了,似乎真的很不想谈这件事。广陵王才生气,既然不愿谈起,又为何要让她知道? “明日,千万要小心。” 他不露声色,却完全察觉到了她的抑郁。坦白讲,她很惧怕即将到来的对峙。她不知道鹊会抖露出什么,不确定分离是否就在明日。明明每一夜都在警示自己,可真正要面对那一刻的时候,广陵王有些退缩。 正如白日里傅融翻译时的支支吾吾,她亦很恐惧绣云鸢传来的密报。 作为爱侣,她恐惧、忧郁。作为绣衣校尉,她不能有一丝心软。 这些年的纠葛爱恋将她与傅融都撕扯成了两半,只将若无其事的那半边暴露给对方,在对方看不到的阴影中恐惧朝阳。 他们从来不谈来日方长,深知每一天都宛如朝露。 如今董党散布“广陵王鸩杀先帝,纵火焚尸灭迹”的流言,她在此时离开封地,无异于入虎xue。 以防万一,广陵王还是要乔装出行。 亲卫将三只符牒摆在她面前,以供选择。她今日恹恹的,随意挑了一支,没太在意。 侍女在她身后梳理发髻。她瞥一眼,让侍女把头发绾得利落些,莫要在打斗中拖累自己。 “殿下今日的衣服时髦又好看,往日只见京城的那些女公子才这样打扮。”侍女同她熟络,笑着摇了摇头,“既然要做假,自然要梳漂亮的发型。” 虽然这样说着,侍女依旧为她高高束起了发。 她年纪很小,话也比别人多一些,与广陵王更亲近。年轻孩子闲不下来,瞥见门外的人影,比刚才更兴奋:“今日傅副官穿得也美,与楼主好般配。” 闻言,广陵王抬眼去看,傅融果然已经候在廊下。他难得不束发穿劲装,文绉绉的宽袍水袖,多少有些拖沓,不自在地捏着袖子。 注意到她的视线,傅融才提起衣摆,抬脚进来内室。他耳朵尖,自然也听到了侍女的话,只道:“莫要胡说,等下她又要克扣你的工资。” 出去打水的另一个侍女回来,听到室内躁动,搭话道:“我看小茹说得对,明明就是好般配。” 侍女们不知道此行究竟去做什么,你一句我一句,如平日一样打着趣,说些玩笑话。 傅融脸皮薄,被人调戏总要反驳自正几句,故作严肃模样,却反叫女孩子们咯咯笑起来。闲着的侍女要引他坐下,替他也挽个时兴的漂亮发髻。 “不必。” 傅融要推拒,几个女孩子便推着他的背,把他按在案前。他不敢碰她们,被吃得死死的,面红耳赤又满脸鄙夷地在她身旁坐下。 “快快!看看什么式样好看!” “上次阿一那个看起来就很好!” “就那个吧!就那个!” 二人在铜镜中对视,看侍女切切察察地讨论他的头发,比划式样。 王府里总这样,广陵王多少有些无奈,笑得宠溺,心头的焦躁被压下去几分。 梳洗过后,侍女纷纷散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她的目光有些揶揄,打量着傅融的装束。 这样的发型出现在傅融身上实在很新鲜,那些说话令人牙酸的谋士才挽这样典雅的发髻,看起来精致优雅,可时时刻刻都要伸手去拨弄整理。 傅融是很务实、很拮据的人。需要打理的发型会浪费时间,那样会耽误他赚钱。只是在晨起时束一下头发,便能解决漂亮发型带来的一切烦恼,并且完全不耽误自己工作,他觉得很值。 “非得穿成这样吗?”他不自在地捏了捏衣袖,裙裾掀起一阵波澜,如水波涤荡,颇有些嫌弃,“这样子用刀也不方便。” 她常穿礼服,比傅融要习惯些。 这是鸢部呈上来的提案,她与傅融作新婚夫妻,乘车马出行。符牒是事先准备好的,身份已经打点过,即使被盘查也不会有问题。 等她们出行,玄蜂便要接替她的位置,易容成她的模样,稳住那些暗中监视广陵的势力,不露端倪。 此行只有他们二人,尚不知鹊那边如何,在抵达目的地之前自然还是乔装避战为好。 “那当初也没说过要穿成这副模样。”他抬了抬腕,衣服层层又叠叠,总觉得行动不便。万一真的遇到危险,他拔刀时一定要被这袖子拖累。自己受点伤也无所谓,他只是担心不能护好她——他只在乎这件事。 广陵王捏起符牒,起身转向他。 “那你要换劲装吗?”她伸出手,“下属可不能牵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