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经典小说 - 好大一盘棋(短篇合集)在线阅读 - 定位1

定位1

    

定位1



    我是一名亲子关系规划师,我的工作是根据父母对子女的定位制定相应的实施方案。

    有个鬼在在阎王那里告了我一状,说我教她爸妈重男轻女,害她一辈子痛苦。

    阎王派鬼差把我拿下去问话。

    搞清楚点好不好,你爸妈重男轻女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一通狡辩。

    阎王把我放了回来。

    1.

    前天早上八点,我准时到达公司。八点半,助理将一号客户带进我的办公室。我起身迎接这对穿着朴素的夫妇。

    我:你好,我是亲子关系规划师真心,我已经看过您的资料,上面说您的女儿七岁,儿子五岁,请问您对女儿和儿子的定位分别是什么呢?

    女人:定位?

    我:没错。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位,定位不同,要做的事情不一样。比如说,我是一个专业的亲子关系规划师,我要做的事是为来咨询的家庭提供亲子关系规划服务;您是一位母亲,您要做的是为家人准备早餐。

    女人点点头,思考着我说的话。

    女人:我该怎么定位我的儿子和女儿呢?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不停地刷手机,似乎对这场咨询毫不关心。

    女人问出的问题非常具有共性,我早有准备。我拿出两张一模一样的A3纸分别摆在女人和男人面前,上面是各种形容词。

    我:请选出五个您对女儿的期望画勾,五个您对儿子的期望画圈。根据重要程度的从高到低标上1到5。

    入行十多年以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客户。许多来咨询的客户并不知道自己的需求,或是无法准确用语言表述自己的需求。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找出他们真正的需求。

    女人拿起铅笔仔细思考起来。男人放下手机,随意看了看,很快勾画完了。他把纸和笔扔在桌上,继续刷手机。我把男人的A3纸反过来盖在桌上,避免女人受男人的影响。我需要的是他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女人:可以给儿子和女儿选一样的吗?

    我:当然可以,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就好。

    这道题对于女人来说似乎有点难,她咬着笔头,过了四五分钟才选出来。这期间,旁边的男人换了好几个姿势刷手机。我微笑着接过女人的答案。

    男人勾出来的五个词语是:1孝顺、2贤惠、3善解人意、4小鸟依人、5顾全大局。

    男人圈出来的五个词语是:1孝顺、2腰缠万贯、3事业有成、4高大威猛、5阳刚。

    女人勾出来的五个词语是:1孝顺、2独立、3诚实、4家庭美满、5善良。

    女人圈出来的五个词语是:1孝顺、2自立自强、3勤奋、4好学、5事业有成。

    夫妻两个给儿子和女儿都选了“孝顺”,而且将重要程度排在最前面,对此我丝毫不意外。十个客户九个会选孝顺,还有一个看漏了。至于“开心、自由”之类的词极少被选中。

    我把两人的答案和一张新的A3纸摆在桌上:两位的答案大同小异,请两位商量之后确定最终版本。我先出去,十五分钟后见。

    这个环节是为了帮助我确定谁在家里掌握话语权。

    我把定时器摆好之后走出了办公室。我走到茶水间门口,看到有人在里面抽泣。我正要悄悄离开,那人转过身来,是新来的实习生小陈。

    2.

    “赵姐好。”

    我只好回应道:“你好。”我把花茶包放进玻璃杯,热水缓缓注入杯中,一股花香随着热气升腾起来。

    “赵姐——”小陈欲言又止。

    “嗯?”我扭头。

    “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小陈眼眶红红的,估计是挨骂了。

    我苦笑着说道:“可能是因为我脸皮比较厚。”脸皮厚到极致,没有做不成的事。不知道小陈信不信,我真的这么认为。

    看她无助的样子,我心一软,说道:“工作是工作,赚钱混饭吃而已,不要带入太多个人情感。”

    3.

    二十几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社会学专业的我好不容易经过学姐介绍入职了“欢欢喜喜家庭咨询公司”,熬过了三个月试用期之后顺利转正。我开开心心地计算着一个月可以多拿多少钱,却没想到转正后独立接的第一单咨询就被客户投诉,当月绩效归零。

    那天来咨询的是一对知识分子夫妻,资料上说双方都读过大学,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您好,我是咨询师真心,资料显示您的龙凤胎目前三岁,请问您对女儿和儿子的期望分别是什么?

    女人:我希望女儿能成为一个大家闺秀,儿子成为一个大学教授,我该怎么做呢?

    男人在一旁没有出声,这种情况视为他对女人的话表示认同。

    我:大家闺秀并不是一种职业,请问您希望女儿将来从事什么职业呢?

    女人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女孩子,随便做点简单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就好了,重要的是找个好丈夫。“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自古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说完女人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两人相视一笑。那时候我太年轻,过于理想主义,听不了这种话。我从业的初心是为了向父母们普及正确的教育观以及女男平等思想,因此当我听到客户说女孩子“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时,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改变客户的想法。

    我当即反驳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女孩子可以有一番自己的事业,结婚不再是必选项。此话一出,女人脸色变了。可惜我并没有注意到。

    女人:你的意思是家庭主妇的工作没有任何价值?你知不知道家庭主妇要做多少事,有多累?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家庭主妇的社会价值。某位哲学家在自己的代表作中写得很清楚:不是家庭主妇的工作没有价值,而是现行社会制度下家庭主妇的工作价值无法社会化,无法为家庭主妇本人带来任何收入,因为家庭主妇的工作成果被丈夫无偿占有了。

    举个简单的例子,去别人家洗衣服做饭,一个月可以赚一万块,在自己家洗衣服做饭,收入为零。社会上有一级工程师、二级工程师,不同级别收入不一样,但是从没听说过一级家庭主妇、二级家庭主妇,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都没有任何收入,并且可替代性极高。

    我:家庭主妇的工作很有价值,只是社会并不愿意为此买单。不知道您是否看过“二十年家庭主妇离婚后得到五万块家务补偿”的新闻,社会上随便一个工作干二十年也不止五万块呀。

    女人被我激怒了:你咒我离婚?

    男人拍了拍女人的手:别激动。你太敏感了。

    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没有咒她,可她自己非要对号入座。资料上显示我面前的夫妻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毕业后进入同一家公司,结婚后不久女人便辞职了。算算时间,应该是怀孕后辞职的。

    我:我没有。回到刚开始的问题,二位希望女儿将来从事什么职业呢?

    女人:当个小学老师吧,工作轻松稳定,假期多,方便照顾家里。

    我:您确定吗?据我所知小学老师的工作并不是外界想象的那么轻松。

    女人:不管怎么样寒暑假总是有的吧?

    我:这倒是。大学教授也有寒暑假,不如让女儿也朝着大学教授努力吧?

    女人摇头:要当大学教授起码得读到博士,女孩子读到博士都快三十岁了,不好嫁人,再说女人三十岁以后怀孕的概率断崖式下降,风险太大,不行。

    我:其实生孩子和结婚一样,不是必选项。结婚和生育是个人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不同的选择。如果您的女儿能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您会为她感到高兴的吧。

    女人:话不能这么说,一个女人再成功,不结婚不生孩子,依然是个失败者,会被人看不起。就像我的小姨,四十多岁了还没结婚,一心扑在事业上,背后不知道多少人指指点点,连带我的外公外婆总是被亲戚说。

    我: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知道您的小姨她自己过得快乐吗?

    女人:她自己买了房子车子,总是说自己过得很好。她肯定是嘴硬。每天下了班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我不信她不难过。毕竟四十多岁了,她想结婚别人未必要她。

    面对一个满脑子只有结婚和生孩子的女人,初出茅庐的我被一种无力感笼罩着,但我不愿意放弃。

    我:我们的价值观是后天塑造的。我们人为地把结婚生孩子塑造成必需品,将不婚不育的女人描述得及其悲惨,以此来恐吓不愿意结婚生孩子的人。事实上,不结婚不生孩子并不会死,相反每年由于生孩子而死亡的产妇大有人在。您女儿的人生最终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别人认为她过得好不是真好,她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

    女人沉默了。

    眼见有效,我继续说道:女性在各行各业取得的成就都不亚于男性,甚至许多行业的开拓者是女性。比如说第一位程序员是女性,她的名字叫做阿达·洛芙莱斯,她是计算机程序的创始人,建立了循环和子程序的概念;发明WiFi的也是一位女性,她叫海蒂拉玛,她不仅是一名演员,更是一位科学家。

    女人:我的女儿真的可以成为大学教授吗?

    眼看女人松动了,我士气大振,准备再加把火。如果我真的能说服这对夫妇把女儿朝着大学教授的方向培养,比拿奖金更让人开心。

    我:当然可以。

    女人:那么——

    她老公不装死了:你以为当大学教授那么简单?以后肯定要出国留学读博士才行,国内的土博士谁放在眼里?能把儿子一个供出来就不错了,你知道我一个人赚钱养家压力有多大吗?再说了,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你舍得她去国外吃苦?

    男人的话让女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先生,读到研究生以后国家和学校都会提供奖学金,稍微努力一点,或是勤工俭学,基本上是不怎么需要花钱的。

    我到底太年轻,以为他真的担心钱的问题。

    男人:不行不行。

    女人:老公,我觉得咨询师说得有道理,要不我们——

    男人:你天天在家带孩子懂什么?现在社会竞争多残酷你知道吗?两个孩子一个月光奶粉钱就要三千,压力全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早就说了两个孩子压力太大,让你减胎……

    男人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从嘴里出来,女人像一个鹌鹑一样一动不动由着男人说,显然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我:先生,请停下。

    男人:闭嘴,我们夫妻的事你个外人插什么嘴。

    男人从自己工作压力大说到爸妈养他不容易,从每个月的房贷说到女人结婚的时候要了他家10万彩礼,噼里啪啦说了有个十分钟后男人终于消停了,而女人泪流满面。当时我看到他拼命指责妻子的样子,心想,这个男人情绪不稳定,抗压能力差,不适合结婚,估计他工作也做得不怎么样。

    我:先生——

    男人:我们不咨询了,退钱!

    男人拉起女人往外走,我根本来不及阻拦。我本以为这样就算了,没想到第二天经理找到我,说有客户投诉我破坏夫妻关系。原来女人回去之后提出了离婚,男人认为都是我的错。我心里暗爽,那女人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经理带我复盘了整个咨询过程,给了我很多话术上的建议,最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回去好好想想这份工作该怎么做。

    我翻译了一下经理的话:干不好就给我滚蛋。

    有人说过,想要获得幸福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实现梦想,另一种是丢掉梦想。痛定思痛之后,我选择第二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