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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以天子(一)

    四月份李傕身死族灭,首级送至许都。

    刘协远远盯着那人头,心头竟不知是什么感受。头已微腐,气味难闻,忙让人端出去。因想这怕不是自己最后一次发号施令,故命人高悬示众,以示天子之威。

    等到曹cao偕同刘备回来时,已是秋冬之交,那人头腐烂了五六个月,干瘪不成样子,犹挂在竿上摇摇欲坠。

    第二日刘备朝见,不多时曹cao那里就得知了朝上的情形,当晚在刘协面前沉下脸不冷不热道:

    “陛下认得好亲戚!”

    刘备来投奔曹cao时,就曾有人劝说此人不除,恐为后患,正与曹cao心思相合。只是经郭嘉告诫,为招才纳贤计之,他才罢休。

    刘备本就爱以汉室宗亲自居,这下可好,摇身一变,竟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叔。

    刘协说:“检阅皇室宗谱,其名在列,又德高年长,朕尊称皇叔,有何不妥?”

    “好一个‘皇叔’,好重的份量!”

    “起初刘玄德兵败来投,是司空收纳。豫州牧之职,也是司空授予。兵马粮饷,一应供给不提,又表请为左将军,礼遇有加。朕故此特示优待,不意竟触怒司空。”刘协顿了顿,“早知如此,必不为矣。”

    曹cao火冒三丈,在殿内来回踱步,等他话音一落就回过头:“能礼遇他,自然就能杀他。什么刘豫州、左将军,头衔而已。给他的那点散兵游勇,又算得了什么?”

    “什么宗亲身份、仁义盛德之名,能比得上陛下大庭广众之下,亲口一句‘皇叔’来得麻烦?”

    “其中道理,陛下心中怎会不知!明知而故为耳!”曹cao越说越气,“只可惜刘玄德这个豫州牧做得太晚,否则陛下当初也不必屈尊来此!别忘了他也姓刘,大可以自立,用不着陛下!陛下总不会是巴不得这个皇位不坐了,干脆让给他来坐?!”

    刘协闻言大骇。

    今日大殿之上,他特示优遇,确实有尊崇刘备之意。他这皇帝当的确实没什么意思,但又怎能想到这里去?

    此时曹cao盛怒之下无意间点破,刘协却不由得顺着这个思路想到:皇叔素有仁德之称,又自可领兵作战,如今既领豫州牧,虽然未能尽有其地,但名正而言顺,倘若兵马齐备,缓缓图之,事情大有可为。终究他是汉室宗亲,若得天下,岂不正如光武之中兴?

    “陛下!”

    曹cao盯着刘协空白的脸看了半天,竟然等不到他反驳,仰天大笑。倘若他这位陛下果真有这样的心思,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上前一步跪在阶前:

    “陛下!如此将致臣于何地?”

    刘协连忙下阶,让他起来。

    曹cao不听,拜倒道:“臣世食汉禄,投身为国,陛下即位之日,臣列身阶下,三叩九拜,君臣之分,自是定矣,敢有二心?”

    “自陈留举兵,兴讨董贼,与兄弟子侄、部将僚佐,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披肝沥胆,至今未已,所为何事?”

    “陛下今日安坐宫中,难道全不存恤?”

    刘协扶不动他,待要冷眼看他表演,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刚才还暴跳如雷,这一阵又言辞慷慨。真假难辨,软硬兼施,真是好手段。就好像在外面赏誉诛戮,生杀予夺,作威作福的不是他一样。

    一时又想到他早前向宫中进献宫廷器具,说这是过去天子所赐之物,如今奉还。好体面的说法。

    曹cao用天子的礼仪招待他,让他在宫中安尊处优。摆脱流离失所、战火刀兵的代价,就是全无自由。名为天子,朝廷百官齐备,实则在许都皆为人客。与他颠沛流离、互相扶持的侍从官员,全被安排在闲职上。

    郭李二人,叛逆无疑;盘踞长安,作威作福,虽勇无谋,落得这样的下场只是早晚的事情。杨奉、张济、董承之类,其功虽大,其心实贼;意欲凭借奉驾之功谋取利益,尚且能以利说之,从中周旋。

    唯有眼前此人,刘协十七年的人生经验和阅历在他面前总是捉襟见肘,倒宁愿他发火,无非是逆来顺受罢了。

    当年长安饥馑,饿死者众多,刘协要开仓救济饥民,还被人明目张胆地贪污,非得要在御前亲自煮粥示众,才能将贪污之人绳之以法。

    反观曹cao,自从打起了他的旗号,对内恩威并施,两三年之间,朝廷内外,俱是心腹亲信。司空府上,更是人才济济,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对外表诏往来,安抚征伐,刘协自己都不知道天子的名号这样好用。

    如此文韬武略、运筹帷幄,如此专权跋扈,又如此能屈能伸。

    中原群雄那么多人,或为所阻不能进入洛阳,或恐迎驾之后难以控制应对,最后是曹cao奉驾移都,这怎能是巧合?

    天意如此。

    刘协想到这里,眼泪簌簌滚落,当即也跪在地上,托着曹cao的手臂说:“难道非要朕相求司空才肯起来?”

    曹cao见他一脸泪水,心中惊疑不定。

    刘协用袖子擦干眼泪,两人起身,刘协牵着手请曹cao入座:“随意坐,无须拘礼。”

    曹cao不得已坐下了。

    刘协笑道:“怕什么,内侍近卫,哪一个不是你的人?”

    曹cao唯恐他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连忙挥退侍者。

    刘协见状惨然一笑:“司空兴兵讨贼的事迹,如雷贯耳,朕岂不闻?陈留、陈留,偏偏是陈留。当初朕以陈留王即位,虽未就国,封在此处。是以当初听说你到洛阳来,朕心想,此非天意乎?”

    刘协记起自己当初的天真念头,若非如此,怎么会说出“若不能辅,幸垂恩相舍”的气话。

    继续道:“迁都一事,直到议定以后,朕才得知。但朕度洛阳形势,料到必有此行,心已许之。盖朕之从卿迁许都,乃天意也。既至,更复言他?”

    又道:“其实即便当初朕不同意,也莫可奈何,是不是?”

    他这番话着实出乎意料,这一问又突如其来,曹cao一愣,忙道:“陛下这样说,臣无地自容。”

    刘协又道:“今朕容身之所尚且仰赖于卿,怎么反说自己无地自容?自谦亦不可太过。”

    曹cao叩首道:“诚恐陛下深心之中,目臣如同李傕。”

    “李贼致乱三辅,掳掠关东,逼娶先帝妃子,追击劫掠乘舆,与郭汜二人相争,数陷朕于刀兵,几乎命丧乱箭。他徒然据有长安三秦之地,而不能用,只知道纵兵劫掠,烧杀抢夺,致使今日,身死族灭。”

    他哪有你手段高明?

    “司空迎奉之功,朕铭记五内,不敢或忘。治下诸军事务,井然有条,谋士良将,各司其职。雄才大略,深谋远虑,势岂相同?”

    事到如今,朝堂之上谁还能与你抗衡?

    刘协看着曹cao,真心诚意道:“朕与诸臣僚,万望仰仗。今与此贼并论,岂非自轻自贱,亦辱没于朕?”

    “……”

    曹cao端详他好一阵,终于说:“臣不敢。”

    刘协原本还以为他会说句失态请罪之类的话,结果也没等到,只好识时务道:“今日都内盛传,司空对刘玄德青眼有加,称天下英雄,唯你二人。如今又拜之为左将军,禄位不可谓不高,朕察司空之意,尊他一声‘皇叔’,又算得了什么,何以惹司空一怒至此?”

    要不是心中高看刘备,视之为英雄人物,曹cao反倒不会发这通大火。但皇帝都已经这样放低身段,当面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刘玄德以宗亲身份,修仁德之名,臣虑其心有异志,恐来日为患。陛下深察。”

    刘协答:“刘姓宗亲于麾下效力者,岂止玄德一人?如今他势单力薄,末路来奔,尚有何可患者?司空礼贤下士,胸怀宽广,今既来之,必能用之。”想了想,又谨慎道,“此朕年轻寡识、才薄智浅之谈,司空如有定见,朕悉听之。”

    “又是才薄智浅,又是悉听之。一面之缘,如此回护,”曹cao听了岂能不明白,牵着他冷笑道,“不问臣数月奔波之劳苦,玄德、玄德,叫得好亲热呀!”

    “是朕疏忽,”刘协只好改口,自觉颇不能适应,“孟德此行顺利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