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难言

    季林若周六到了医院，先和韩雪哲的主治医师与专属心理咨询师进行了沟通。

    由于周五晚上又是加班熬夜，她本想周日来医院的。

    只是韩雪哲在周五凌晨和周六清晨依然不间断的尝试自杀，而给他注射的安定剂已经过量了，医生实在无奈，才又给季林若打电话催促她。

    季林若没太懂医生的话。

    “您的意思是说，韩雪哲虽然自杀倾向严重，但是他的精神分裂症其实有所好转？”

    “是的，他的幻视幻听有极大的改善。”

    “极大的改善？”季林若重复，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所以他病情好了，反而更想自杀了？您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精神障碍的痊愈率很低，它不像生理疾病，医生很难切实了解患者的痛苦。在这个领域，国内外难以攻破的命题太多了，而韩雪哲的情况又极为特殊和严重，所以很抱歉，我们也无法给您确切答案，只能推荐您去首都九院，或者去国外，也许能有解决的办法…”

    季林若又开始头痛了。

    她哪里有时间和心力带他去首都国外？

    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思索片刻，出院买了一捧向日葵。

    无论如何，她已经竭尽全力。

    如果韩雪哲真的只能如此，她也无力再拉住他——或许死亡对他来说，真的是种解脱。

    她已经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抱着向日葵，季林若推开韩雪哲的病房门。

    韩雪哲靠在床上，仍在输液，脸色苍白如纸。他已经醒了，直勾勾凝视围着铁栅栏的窗户，视旁边两位如临大敌的护工如无物，神情里是一种无所畏惧的漠然。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已经对什么都没有反应了，花朵，白云，食物，医生，他不在意任何东西，只是见缝插针寻找一切可以死亡的机会。

    直到季林若开口。

    “小雪？”

    那一瞬间，韩雪哲身体猛地一颤，他迅速回头，看见了怀里抱着花朵，往床边走的季林若。

    该怎么形容那种表情。

    他干涸枯竭的生命终于出现一滴水，开出一朵花。

    韩雪哲难以置信的望着季林若，足有一分钟没有眨眼。

    …为什么？

    他不是回到现实了吗？

    为什么主人会出现在这里？

    那一刻，无数的疑点浮出水面。

    他为什么会在梦里学会他本没有系统学过的另一个国家的语言，为什么幻想中的主人要给他定下五年的约定，明明五年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过去这几天他的负责人一个都没有来，为什么他贫乏的想象力会构想出一个如此真实，长相又和母亲毫无相似之处的人，为什么…

    主人会出现在现实。

    因为她真实存在着。

    真的有人愿意把肮脏的贱货带出地狱，把他洗干净，带他治疗，不厌其烦的对他说珍惜，珍而重之的对待他腐烂而苍白，肮脏而破败的一切，用温柔和鲜花缝补他破烂残缺的人生。

    可是如果她真实存在着。

    那他都做了什么啊……

    她给了他两次机会把他带回家，她明明自己万分疲惫还顾及他的情绪照顾着他，而他都做了什么啊…他都做了什么啊？！

    过于激烈的情绪刺穿韩雪哲的大脑，刺穿了韩雪哲整个人。韩雪哲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疼痛，剧烈的疼痛甚至让他不敢去看季林若的表情，他用手捂住心口，他的心脏高频率跳动，好像下一刻就要离体而出。

    季林若看着面前明显不正常的韩雪哲皱眉，她把花放在床头柜，按响了护士铃。

    “主人，主人…”韩雪哲剧烈喘息，艰难吐字“主人…我很好，您不要害怕…”

    “我在这里。”季林若说“我看你现在状态不是很好，如果你不想见到我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出去。”

    说着，季林若叹气，她用眼神示意旁边的护工看好韩雪哲，往病房外走去。

    “不是的…主人！！！”

    韩雪哲拼命挣扎，想要拔掉输液管下床阻止季林若离开，他的意图被护工识破，而虚弱状态的他根本无力反抗。

    “求您了，主人，不要离开，不要走，不要抛弃我，不要丢掉我…”

    旁边的护工彼此交换了惊诧的目光:这几天，这是床上的人第一次如此激动的说话，且目的不是自杀。

    和执意求死、且一切行为和麻木死人无异的病人比起来，听起来怪异的称呼都显得无足轻重。

    韩雪哲的哀求让季林若停住了脚步，她的声音十分冷静：

    “小雪，是你抛弃了你自己，是你抛弃了我。”她说。

    韩雪哲拼命摇头，他想证明自己很正常，他想解释清楚一切，然而一切又要从何说起呢？他已经太久没有思考，他平复自己的心跳，找回自己的声音：

    “主人，请您先不要离开。”

    此时护士已经进来，检查韩雪哲的身体状况，季林若叹气，说:

    “我不离开，你先平复心情，我一会进来。”

    季林若在病房外安静等待，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护士出来告诉她韩雪哲一切正常，可以进去了。

    季林若一打开门，韩雪哲的目光就死死黏在她身上，但他的神情又很恍惚，他注视她，像在注视一场美好的梦。

    他试探的问:“主人？”

    “嗯。”季林若回答“我在这里。”

    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主人，我可不可以回家？”

    这句话，让季林若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烦躁，她勾出一个冷笑“你还是更喜欢死在家里？”

    韩雪哲立刻摇头，想要辩解，被季林若打断:“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家。”

    韩雪哲想说的话在看到季林若失望而冷漠的表情后再难说出口，他清楚的明白：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让他在季林若这里信用清零。

    可是、可是他好想回家，好想确认主人的真实存在，好想让主人抚摸他，好想让主人拥抱他，哪怕是让主人现在狠狠刺他一刀也好啊。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病床旁边季林若的衣角。

    ……碰到了。

    真的碰到了。

    还有熟悉的薰衣草香味。

    毫无征兆的，韩雪哲落下泪来。

    韩雪哲在18岁之后，丧失了哭泣的能力。哪怕是再残酷的性虐待，再剧烈的疼痛，也无法让他落下情感使然的泪水。

    直到24岁的今天。

    他没有哽咽，没有泣音。

    只是泪珠无法控制的，大滴大滴向下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