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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深林狂焰(上)

    第三章:深林狂焰

    Chapter 3: Dragon Flames in Giant Woods

    伊冯醒来的时候,他们刚擦着一片白云飞过,云雾完全遮挡了地表的景色,白色的金色的浅灰的云层在身侧交叠,狂风被阻隔在外,刺眼的日光直洒在她背上,却没有照的她全身发烫,归根结底还是有龙的魔法在保护她。

    伊冯她闭上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明亮的红色,她昨晚兴奋过头,睡得太晚,后半夜才睡着。直到今早出发后她才感到困倦,在龙身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所幸的是,龙飞得很平稳,除了趴在龙头上的姿势有点膈肚子,这简直是一场完美的日光浴。

    伊冯是被鼓声吵醒的,她坐起来,侧耳努力识别地上的声音。一段隐约的旋律飘进了她的耳朵,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敲鼓,鼓声随着这段旋律慢悠悠地飞了出来。曲调听不真切,但是鼓点比较清晰。

    “我听到了一些鼓声,是我听错了吗?”伊冯不敢确定,因为他们看上去飞得很高,而那些鼓声居然可以直接传到云上,虽然听不清楚,但鼓点仿佛敲击在心上,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击鼓的节奏。

    龙告诉她:“你没听错,是白精灵在敲鼓。”

    伊冯哇了一声,她兴奋地探出头,试图把那段鼓声听得更真切,但是他们此时高高地飞在天上,不论她再怎么探头探脑,那声音都太过缥缈。

    “扶稳了。”

    龙收拢翅膀,带着伊冯急速下坠。速度太快了,哪怕有魔法隔绝狂风和冰冷的气流,但失重感无法被抵消,伊冯忍了又忍,心脏仿佛被提了起来,她终于放声尖叫起来。她抱紧龙角,上身紧紧地贴着龙。龙下坠得太快了,他们像是失去了动力,从高空直接坠落。

    不,龙还在加速。刚刚他们还在云端飞翔,眨眼的功夫过去,连地上的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伊冯叫得嗓子都哑了。

    黑暗中她听到了龙的声音,“你不用抱这么紧。”

    在撞到地上的前一瞬息龙转向了,巨大的双翼重新展开,他们贴着草地,闪电一般地飞掠。比人还高的植株被风压吹得向两侧散开,龙的双翼劈开了一条道路,伊冯趴在龙的头顶,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绿色,他们在飞快地靠近远处的巨木林,小小的树忽然间变得通天高。

    “这不好玩!”伊冯的嗓子沙哑得厉害,“以后能不能不要这样了?”

    龙说:“你可以松开手了,我现在飞得很稳。”

    伊冯大声反驳,“我才不。”

    他们在巨木林前方停了下来。

    伊冯仰起头,难怪白精灵的国家要叫巨木林,几十上百棵巨木构成了这个国家的城门,每一棵都仿佛直连天地,遮云蔽日,茂密的树冠遮挡住了阳光,从外面看,巨木深处尽是一片漆黑,一丝光明都没有。

    巨木林正前是一片巨大的空地,这里的植株都被拔除得一干二净,没有杂草,没有灌木,地上只留下八根巨大的石柱,分列在空地两侧。每一根石柱上都有繁复的图案,像是什么东西盘绕在上面,看不清楚。伊冯正要从龙的身上跳下去,被呵止了。

    “不许跳。”

    伊冯撇撇嘴,她从龙的脖子上滑了下去,坐在它的肩背上,还未收拢的翅膀拦住了她。

    “我们怎么进去呢?”

    “这是入口的魔法阵。”龙说,“你不能直接过去。”

    大地开始震颤,一队人马从树林深处冲了出来,远远就能看到精灵浅色的金发。大约有十几个精灵,他们骑着高大的白马,穿戴着银色的盔甲。伊冯顿时紧张起来,她抱住龙的脖子,整个人缩了回去。

    精灵们在石柱对面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个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快步上前。伊冯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但语调中的情绪很好辨识——精灵在为龙的到来感到惊喜。

    她只听懂了一个词,那是“龙”,虽然和人类语言的发音略有区别,但是依旧能听得出来,这个古老的词汇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有相近的拼读方式。精灵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伊冯听到了龙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龙用另一种语言,她差点没有辨别出来。

    精灵愣了一下,然后发出了疑问,语气充满了惶恐。他的姿态很卑微,大概是龙说了让他们感到为难的话。

    伊冯敏锐地察觉出了。是因为她吗?精灵不愿意有人类到访吗?是龙强迫他们吗?或者是什么……她胡思乱想起来。这时候她听到龙的声音,“下来吧。”

    伊冯小心翼翼地从龙的脖子后探出头吗,这下她终于看清了精灵的样貌——巨木林的白精灵。

    站在最前面的这个白精灵身材修长而挺拔,比成年的男性人类还要高半个头。除了过于扎眼的身高,白精灵的相貌也令人陶醉。伊冯被面前这张脸庞迷得头晕目眩,面部也一阵阵充血。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性,在阳光下,这位白精灵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脸颊下淡青色血管都能看清,柔美又挺立的五官有种雌雄莫辨的美。

    白精灵看到伊冯后十分吃惊,伊冯从龙背上跳下来,他伸出手扶稳了她。

    精灵的手也像是雕刻的艺术品,细长的手指就像圣梅西亚皇宫门口的纯白雕塑,圣洁而优雅,难以想象刚刚她把手放在了这样的手指上……伊冯的耳朵红了,心跳开始加速,撞击她的耳膜。

    龙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他们会带你进去的。”

    伊冯终于从这位男性精灵的美貌回过神,她有点慌了,就像刚学游泳的小孩儿,伸手胡乱抓握,没想到一把抓住龙翼的末端,龙鳞刺了一下她的手。

    “你不和我一起吗?”

    龙说:“我很快就来找你。”

    它的目光转向伊冯面前的精灵,仿佛是在下达无声的命令,精灵及时地向伊冯行了个骑士礼,“艾尔·席尔瓦,为您效劳。”

    龙退后几步,原地腾身起飞,双翼收敛后它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掀起狂风,眨眼间就消失在森林的边缘了。

    伊冯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龙的背影,直到消失,她惴惴不安地看着精灵。

    精灵费力地弯下身,向她询问:“小姐,您会骑马吗?”

    伊冯诚实地摇头。

    艾尔微笑:“那恐怕要麻烦您与我共骑一匹了,您愿意吗?”

    白马乖顺地站在他身后,雪白的鬃毛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冬天来的第一捧初雪。

    艾尔让伊冯先上马,但是她太矮小了,连脚蹬都踩不住。试过两次之后,艾尔说了声失礼了,然后抱着她的腰将她托了上去。伊冯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虽然有缰绳,但马背没有龙的背上平稳,更没有魔力扶着她。

    艾尔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他握住缰绳,环着她的腰,调转马头。

    伊冯在艾尔身前瑟缩成一团,生怕碰到身后的精灵,她能感受到其他精灵好奇的目光,却不敢抬头。

    艾尔问她:“请问小姐如何称呼?”

    伊冯很小声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艾尔对她的紧张熟视无睹,语气亲切地和她搭话,“伊冯小姐,这是您是第一次来巨木林吗?”

    伊冯用力点头。

    艾尔在她背后笑了起来,“那希望巨木林能给您一段愉快的回忆。”

    太亲切了,伊冯忍不住回头对他笑了笑。马蹄来回交错,小跑着前进,马背上的颠簸让她有点难受,但又忍不住被四周的景象吸引。

    站在森林外往里看的时候,明明是一片漆黑,可是越往森林深处,四周反而变得明亮起来,周围有星星点点的荧光,环绕在周围,起起伏伏。伊冯起初以为是一群萤火虫,但凑近了才发现那些光点里没有形状,只散发出淡淡的白光,在林间慢慢漂浮,她忍不住向艾尔求证。

    艾尔解释道:“这只是精灵的光点魔法,引路用的……”他的语气忽然充满诧异,“原来您看得见?”

    伊冯指了指落在马头上的光点,“这个吗?我看得见啊,周围不是有很多吗?”

    身后的人沉默了,正当伊冯怀疑自己说了什么贻笑大方的话,艾尔又开口了。

    “这些光点属于光魔法,被施加了魔法隔断,如果我没有记错,您是一位人类,这些光点应当只有精灵看得见。”

    伊冯愣住了。

    周围的光点不断地向她飘过来,落在她的肩头发梢。她试着伸出手,光点就落在她的指尖上,然后再慢慢飘走,她感受不到任何重量,也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这些光点照亮了脚下的路,让她看清了森林的四周,她怎么可能看不见?

    伊冯观察得很专注,全然没有留意到精灵脸上复杂又不安的表情。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走了,精灵的队伍走到了一座悬空的树桥上,树桥沟通了两座断连的山地,桥下白雾缭绕,深不见底,而桥的对面就是精灵国度的大门。

    桥身的树干粗壮得骇人,几乎有四匹马身那么宽,树身倾倒下来,树枝缠绕在石门上,茂盛的枝叶挡住了石门上的纹路。石门外围雕刻着一圈咒文,隐隐发光,和山洞里的石门十分相似。

    石门上方赫然是一尊巨大的龙像,在深色的树干间也尤其夺目。雕像的龙头探出,龙颈环绕,双翅高振,俨然是腾飞在云霄之上的姿态。它垂目望着桥,就像是俯视众生的神王,凶厉又宁和,无情又悲悯,威严自在,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伊冯又一次震惊了,“这里为什么会有那头龙的石像?”

    站在外面只能看到石像的前半身,剩余的部分或许藏在了石门之后。伊冯和龙朝夕相对,它头上每根角长什么样她闭上眼睛都能想起来,她很清楚这尊龙像雕刻的就是那头黑龙。

    “原谅我没能理解您的问题,它当然应该出现在这里了!”艾尔看上去更加震惊,语气都激动起来,“原来你不知道它是谁吗?”

    伊冯有点懵,“它是谁?”

    艾尔错愕的表情落在她眼中,他高声道:“它可是黑龙,龙族的黑龙王,神降之黑龙!它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活着的真龙了。”

    伊冯没说话,她看着精灵的眼睛,露出困惑又惊恐的表情。她不懂,她看得见颜色,当然知道龙是黑龙,但她完全不知道黑色对龙有什么意义,龙族的王和精灵又有什么关系?艾尔的话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她压根不知道那头龙原来这么有身份。

    伊冯忍不住开始回想前几日,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表现得太过粗鲁了,但龙好像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

    “你知道魔力源吗?”

    伊冯点头,这个词龙和她讲过。

    “那你知道真龙是魔力源吗?它们是这个世界最初的生命,在万物你我诞生之前,就来到这片土地上,用魔力浇灌大地。真龙之后的龙都是残缺不全的魔力源,所有现存的魔法能施展,咒文能生效,全仰仗真龙磅礴的魔力留存在世界上,就像太阳升起的时候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光芒。”

    伊冯瞪大了双眼。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见过神,也不知道神是否存在,但大家可以见到黑龙,受它庇护,与它对话,所以精灵把黑龙奉为无上的神尊。如果你去绿精灵的地界,一样能看到大家在供奉它。”

    说话间它们踏过了树桥,行至石门之下,石门后传来了熟悉的鼓声,和云端上听到的如出一辙。鼓声响过一轮,咒文光芒大作,石门洞开,缓缓露出了藏在龙翼之后的精灵世界。

    艾尔驱马前行。伊冯忍不住惊叹起来。

    精灵的国度扎根在森林,盘旋在树上,这里树缠着树,上面的树根和下面的树枝紧紧地交错在一起,构成阶梯和房屋。在群树环绕的远处,有一道圣洁的白光,白光正中间是最巨树,它倾斜着从深渊里长出,背靠山崖,直通天际,它仿佛是世界的脊椎,群树汲取它的养分,环绕着它生长。

    “这是巨木林最大的一棵树,阿肯勒神木,是这个世界上最年迈的树之一,从生根发芽起,它每一年在长粗。传说中这棵树曾是古龙的栖息之处,幼龙们在树上诞生,成年后飞走。在巨木林,你挖开土地,从任何一棵树出发,树根最终都会通向阿肯勒神木。”

    伊冯低声惊叹。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龙很少回答她的问题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问题问出答案的,只有亲眼看过,才知道自己心中的答案。

    黑龙盘卧在树干之上,龙翼半拢在身后,它垂目望着下方,一众精灵在它的龙翼下跪拜,直面神明的信徒在做祷告。它忽然抬起头,往伊冯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但伊冯知道它在看她。

    她在龙的注视下走入了巨木林,又在众人的目光中看到了龙。

    伊冯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原来人类关于龙的故事和精灵的完全不一样,这种诡异的颠覆感让她一时间分不清真假虚实。人类诅咒龙,嫉妒龙,畏惧龙,又渴望龙的力量。但是此时此刻,卧在神木上的黑龙的看上去那么慈悲,它被精灵爱戴,被精灵尊崇,它带来的不是战火和死亡,而是希望。

    精灵们一一上前,在龙的面前下跪,亲吻它面前的树干,只有为首的两名精灵可以触碰到黑龙的龙翼,他们高举双手过顶,龙翼就在他们手指尖的位置轻轻擦过,降恩施舍。

    不知不觉中精灵的队伍停了下来,艾尔的声音有些颤抖,“距离上一次见到我们的神尊已经过去太久了。”

    伊冯仰头看他,她在艾尔眼里看到了点点泪光。

    他激动的样子让伊冯感到不解。

    “它不来看你们吗?”

    艾尔低声说:“不,我听我母亲说,我刚出生的时候黑龙出现过一次,但那也是八十多年前了。在一百多年前,王曾和白精灵共处过一段时间,当时白精灵被迫卷入一场无端的战火,流离失所,关键时刻我们信奉的神明从天而降,拯救了我们,带领我们来到巨木林。”

    伊冯吃了一惊,艾尔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二十岁的人类男性,没想到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伊冯看了看从树屋里走出来跪拜的精灵们,他们当中也不乏中老年的面孔,但年轻人还是多数。

    或许是赶着去见从小仰慕的神尊,艾尔把伊冯送到住所后就离开了。

    巨木的树木相当粗壮,白精灵把树干的一部分凿开,在里面搭建居所,所以白精灵的房子并不宽敞,但经常有五六层高。

    伊冯一个人住在靠近神木的树上,最顶端的树干单独做了一间小屋出来,没有分隔楼层。艾尔说这棵树是专门给客人休息的,但是巨木林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房间里面摆了一张睡床,三张桌台和几把椅子,看置地色泽,所有的家具都是用巨木的树干和树枝做成的。

    房间的角落是盘旋而上的楼梯,楼梯顶部探出屋顶,通往更高的地方。伊冯沿着楼梯一直往上爬,推开天窗,直到头顶被浓密的树枝的遮挡住,她奋力拨开树枝,停栖的飞鸟纷纷飞走,她眼前豁然开朗。

    她已经来到了巨木的最顶端,外面是天高云阔,长风万里。

    伊冯深吸一口气,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她的手紧紧握住梯沿,细风从她周身吹过,她的发丝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这样的风哪里都有,但是第一次,伊冯感到了无尽的畅快。

    离开斯沃德家的阁楼,离开岛上的石洞,她终于来到了这个没有门窗和墙壁束缚的世界。

    她张开双臂大笑起来。

    或许只是一部分,或许只是错觉,但这一刻她感受到了:这是她想要的,她从小就想要的自由。

    她闭上眼,享受周身缠绕的风。风似乎长出了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精灵的歌声隐约响起,伊冯诧异地睁开眼,试探着去摸自己的脸。手指碰到了自己的脸颊,柔软的皮肤。没有手,只有风。

    一道声音从底下传上来。

    “你好,请问你是伊冯吗?”低沉柔和的女声。

    伊冯缩回身子,一眼就看到站在屋内的女性。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而她毫无察觉,甚至没有听到敲门声。

    女性身形修长,和艾尔几乎一样高,面容是白精灵独有的美艳,眼窝深邃,周身环绕着淡淡的白光,就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女。只是她的长相并不像与世无争的仙女,她看上去更像一位久居高位的女皇。精灵盘着头发,露出细长的尖耳和脖颈上的鳞片。伊冯眨了眨眼,从楼梯上一步步挪下来。她越靠近这位精灵,看得也就越清楚。

    的确是鳞片,黑色的鳞片。

    精灵的皮肤白得近乎发光,浅棕的头发,裙子也是白色的,只有脖子两侧爬着几片刺眼的黑色。

    “我叫恩多尔,是巨木林的光祭司。”精灵温和地笑着。

    伊冯小声道:“你好。”

    她从楼梯上跳下来,发现自己要仰着头才能和精灵对视。怎么谁都比她高那么多?伊冯在心里嘀咕。

    “抱歉打扰你了,但是我敲门的时候没有响应,我不太放心,就直接进来了。”

    伊冯有点不好意思了,明明她只是来借住的。

    “没关系的。”她紧张地揪住自己的衣角,后背紧紧贴着楼梯的扶手,“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轮到精灵露出局促的表情了,她露出歉意的笑。

    “是的,我迫切地想要和你见上一面。自白精灵受王的庇护千年以来,我们并非第一次见到人类,但这是王第一次亲自带回来人类……史无前例。虽然王提前嘱托过我们,但亲眼看到这一幕后,我们都太震撼了。”

    精灵的声音十分低柔,语调起伏,饱含深情,仿佛可以蛊惑人心。

    “如果可以,白精灵的祭司们想邀请您参加晚宴。这是巨木林白精灵最崇高的敬意,您是王带来的,自然是白精灵的贵客,我们希望可以和您同桌共餐。您愿意吗?”

    恩多尔的语气诚挚又温柔,伊冯听得心里很舒服,她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真诚的邀请呢?更何况是这样一位美艳动人的女精灵。她正要开口回答,被人抢先一步。

    “她会去的。”

    伊冯循声抬起头,立即看呆了。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多了一头龙出来,而她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

    它俯卧在楼梯上端,自然下垂的龙尾正好蹭到她的手背。它还是一样的外表,但变小了很多,它从一头巨龙变成了不那么大的龙,这是伊冯第一次见到它施展出变形魔法。即便是变小了,它依然是头不怒自威的黑龙。

    恩多尔大惊失色,脱口而出,“尊上!”

    她连连后退,差点撞倒了桌旁的椅子。伊冯诧异地看着她,她不知道为什么恩多尔那么惊慌,虽然她看到龙变小后也很惊讶,但不至于那样手忙脚乱。

    龙一眼都没看伊冯,只是平静道:“恩多尔,回去告诉其他祭司吧。”

    语气平和得像是在问伊冯明早想吃什么,恩多尔恭恭敬敬应了一句,她低着头,一副言听计从的模样,但伊冯发现她时不时在偷瞄那头龙。

    “那天您也会来吗?”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问,但伊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期待。

    “免了。”

    恩多尔行了个周全的礼节,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伊冯猜她一定很失望。

    龙的目光追随着恩多尔的身影,直到她关上门。

    听到房门合拢的咔哒声,伊冯这才放松下来了,她刚刚绷得很厉害,站得笔直,昂首挺胸,就像一个听从长官号令的士兵。和外人说话她总是容易紧张,掌心冒汗,但是她不怕和龙讲话。

    龙低头看她,“没事吧?”

    有太多问题了,伊冯决定先问最关心的。

    “你怎么变小了?”

    这个“小”实在称不上真的小,龙从楼梯上轻盈地跃下来,立刻满满当当地霸占了伊冯的房间。但相比起在岛上时,它已经不知道变小了多少倍。伊冯下意识高举起手,似乎在招呼它凑过来给自己摸摸。龙低下头,一下子就蹭到了她的手。

    “变小会方便些。”

    虽然变小了,头上的龙棘还是一样刺手,扎的掌心生疼,伊冯有点嫌弃地挪开了手。

    “精灵的祭司是真的对我感兴趣吗?就因为我是和你一起来的吗?”

    “他们在表达对你的尊重。”

    “艾尔说你是龙王,这是真的吗?”

    龙不回答她了。

    “原来你这么厉害吗?你为什么不和其他的龙待在一起?”非要和她一个人类躲在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龙还是不回答。

    伊冯皱起眉,她有点恼了。龙总是这个样子,挑它愿意回答的问题回答,不愿意答的就沉默,一句话都不说。可是它总是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说让她自己看、自己听、自己感受。

    “你又不和我说话了。”她的语气有点冲,“你怎么总是这样?”

    房间里依旧是一片沉默,黑龙像一尊雕塑呆立在床边,只有当伊冯躺下的时候,它的眼睛才跟着转了转。

    “你不想告诉我的话,不如去好好陪陪你的子民们。”伊冯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嘲讽,自顾自地讲,“他们很激动,看上去都很爱戴你,艾尔说你最近几十年都没来看望过他们。没想到精灵都这么喜欢龙,和人类完全不一样。”

    龙终于开口了,“你生气了。”

    伊冯看都不看它,狠狠扭过头去。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不高兴,更离奇的是,她居然有胆量把这个情绪表达出来。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伊冯忽然就不见了,她有丰富的情绪,爱恨分明,还有给龙使脸色的胆量。

    但是她搞不懂,以前龙也总是不回答,那时候她好像也没有愤怒,只是觉得龙如果变成了人类,一定是一个家庭事业都很失败的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伊冯气都气饱了,晚上没有吃东西就睡下了。更让她生气的是,龙看她赌气不说话就走了,估计又去找白精灵的祭司了。

    伊冯躺在床上,安静地盯着屋顶出神,心里却翻江倒海。她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在生什么气了,但是却越想越难过,连以前在斯沃德家受的委屈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他们有意无意的冷落,莫名其妙的斥责,还有小姐们的轻蔑……这些都还好,不理就是,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她们母女情深,斯沃德太太溺爱的目光,在小姐们每一条无理取闹的要求后,永远都是好脾气的应答。

    为什么难过的时候会想到斯沃德太太?明明是龙把她惹生气了。

    伊冯有点懂了,大概有那么一段时间里,龙也对她百依百顺,就像斯沃德太太对爱娜和莱拉。虽然她被它从人类那里抓走了,但它总是对她很好,所以她就蹬鼻子上脸了——满足了温饱后,那些缺席的关心和爱,她也想要过来。

    不应该,是她太高看自己了。伊冯默默地流眼泪,翻来覆去,然后发狠擦掉眼泪。

    她干脆不睡了,披了个外衣溜出门。

    白天的时候,艾尔带着她在巨木林随便转了转,巨木林比阿米特隆小很多,但不像人类的城市那样拥挤繁华。巨木林大多时候静悄悄的,大家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没有热情的问候,也没有对视时的点头,人与人之间似乎异常冷淡。

    到了晚上,巨木林更加安静了。

    空中依旧漂浮着许多白光,和伊冯在森林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坐在树干做成的阶梯上,盯着这些小小的光点,夜风吹痛了她哭过的眼睛。她不懂,艾尔为什么认为她应该看不见,是因为她是人类吗?因为人类不应该会魔法?

    但是明明有人类会魔法,伊冯在心里嘀咕,是人鱼告诉她的,人类中也有很多魔法师。他们打破了血缘的壁垒,窥见魔力的奥秘,在人类的战争中大显身手,引来无数追崇,吟游诗人歌颂他们的丰功伟绩,他们和国王等同尊贵。

    光点只能看见,却握不住,每当她想伸手去抓,光点就会从她的指缝中钻出来,飞快地飘离。

    她越想抓,光点就逃得越快。起初光点还乖乖地飘在她周身,时不时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可她抓了几次后,光点全都飘走了,像是受到了惊吓,飞快逃窜。

    “这些光点用手是抓不住的,它们受魔力吸引,却也畏惧魔力。”

    伊冯猛地回头。

    艾尔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靠着墙看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晚上好伊冯小姐,我无意冒犯。”艾尔向她简单行了个礼,“但我奉祭司之命看护您,我要保障您的安危。”

    伊冯皱起眉,“祭司?”

    真的不是监视吗?这句话她默默咽了回去。

    艾尔在晚上没有穿盔甲,外面罩着宽松的银色外袍,但里面依旧是劲装,长剑挂在腰间。他把头发放了下来,金色的发丝垂在肩头,被星光映出莹白的光,就像橱窗里最昂贵的绸缎,多少华丽珠宝的点缀都不为过。

    伊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直白又尖锐。艾尔揉了揉头发,无奈地招供了。

    “好吧,是王命令我来的。”

    “它还命令了什么?”

    艾尔微笑,“您在巨木林的这段时间,我会全程跟随您,保护您的安全,任何您想去的地方我都会随行。”

    伊冯心里嘀咕,龙总算做了件好事。这么多白精灵里,只有艾尔是她喜欢的。艾尔身上没有玄乎的气质,也不会说奇奇怪怪的话,最重要的是,艾尔长得好看。

    “你不用说话这么客气。”伊冯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他过来坐,“我在圣梅西亚的时候只是个女仆。”

    白精灵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女仆?”

    伊冯解释道:“就是帮主人们干活的,服饰他们,打扫卫生,擦洗窗台。”

    艾尔笑了,“您看上去可不像女仆。”

    “可我的确是。我从小就是个孤儿,连名字都没有,圣梅西亚找不出一家人和我姓氏一样。我被斯沃德一家收养,从六岁就开始给他们当下人,每日早晚都要干活,还要被他们家的小姐嘲讽,她们说我又丑又笨,怪不得没人要。如果不是龙把我从圣梅西亚抓走,我现在还在庄园里除草呢。”

    艾尔静静地听她发牢sao,单手支着脑袋,侧头看她。艾尔听她说话的时候显得很温柔,伊冯对上他的视线,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她不该和陌生人发泄这么多私人情绪。

    她差点又沦陷在精灵的美貌里了,为什么一个男性可以长得这么美丽?或许是因为他金色的睫毛又长又翘,加上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在遇到艾尔·席尔瓦之前,伊冯从没想过这么完美的容貌会出现在世界上。

    “或许您可以换一个角度想呢?毫无血亲之人收养你,给你容身之处,回报他们也是应当的。”

    这么美的人怎么这么古板?还会说教。伊冯撇撇嘴。

    “你说得也对,虽然他们对我很冷淡,但的确没缺过我一口饭。”

    艾尔被逗乐了,他单手拖着头,笑道:“伊冯小姐的脾气可真不像是个屈人之下的。”

    伊冯哼笑,“那最好啦。”

    余光里忽然出现了熟悉的光点,在他们聊天的时候,这些光点又重新飞了回来,聚集在两人身侧。

    伊冯指了指身周飘浮的光点,“这些光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得见。”

    艾尔抬头朝她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这叫维拓,在精灵语中是‘星星’的意思。维拓其实是白精灵独有的一种照明魔法,和灯的用处是一样的。它的原理就是光魔法中的‘借光’,但它有些不同,只有会魔法的人能看见。你既然能看到,说明你和魔法并不绝缘。”

    也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回答。伊冯继续用手逗弄那些光点,她不动的时候光点就朝她靠过来,她一伸手光点就飞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她的语气很平淡,似乎已经对光点失去兴趣了,“我懂啦。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请说。”

    “你们的祭司恩多尔,她今天来找我了,我很好奇为什么她的脖子上有鳞片。”

    伊冯晃了晃手指,光点就顺着她指尖的方向打着转,一边转一边飞出去,艾尔的目光被吸引了,盯着她指尖的光点看。

    “恩多尔祭司是我们的光祭司,光魔法是白精灵赖以生存的魔法,但不知道为什么,白精灵很难掌握光魔法,我们多数擅长风魔法和一些生命魔法,甚至是火魔法,只有极具天赋的精灵才能学会光魔法。八十年前光魔法衰竭,白精灵在巨木林里奄奄一息,为了救助我们,王把这项特殊的权能赐予了恩多尔——她被赋予了龙鳞。”

    伊冯瞪大眼睛,呆呆地重复:“龙鳞?”

    艾尔点头,“是的,恩多尔能直接使用王的光魔法,龙鳞是她至高无上的赐予,让她成为白精灵中最尊贵的人物之一,她也因此当上了光祭司。”

    伊冯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恩多尔的脖子上真的是龙鳞,她把头发盘起来,露出脖子,似乎是刻意要展示出自己的鳞片。她的感觉有也没有出错,恩多尔和龙说话的时候虽然看上去很恭敬,但语气里有无法掩盖的亲密,现在就说得通了,因为她和龙早就认识了。

    伊冯撇了撇嘴,那么好看的女人,白白净净的脖子上却长了两排鳞片,真是暴殄天物,破坏了她的美貌。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恩多尔好像不太欢迎我?”

    艾尔对她的话非常不赞同,他语气严肃地否决了,“怎么可能呢?光祭司对您的到访非常上心,在您到来之前,她就在着手准备祭司晚宴的相关事宜。您居住的树屋也是她亲自挑选的。”

    伊冯识时务地闭嘴了。她提出让他再带她去阿肯勒神木的下方转一圈,艾尔欣然答应。

    散步持续到后半夜就结束了,因为伊冯困了。艾尔把她送到屋前就告辞了,并许诺明天会继续陪她四处走走。白精灵的礼仪也是相当绅士,更何况是这样一位英俊的男性,一个吻手礼把伊冯逗得笑了起来。今晚的散步以好心情收尾了,结果伊冯一进门就看到了横卧在屋中央的龙。

    “舍得回来了。”

    伊冯对龙打趣的话语相当不悦,她还没忘刚刚的怒火,龙一句话都没说就跑了,害得她哭了那么久。她用力地朝龙翻了个白眼,重重拍上门。

    她沉着脸爬上床,粗暴地蹬掉脚上的鞋,盖上被子,关掉灯。

    “晚安!”

    黑暗中龙靠了过来,变小后的确很方便,龙卧在床侧,脖子一伸就可以看清伊冯的脸。她的嘴角向下撇着,弯成一道孩子气的弧度,她还在生气。

    龙的声音里充满疑惑,“刚刚你不是很愉快吗?和精灵聊得不开心吗?”

    伊冯粗声粗气,“那不关你的事。”

    双方似乎都没意识到,伊冯从先前看到龙就吓得瑟瑟发抖,变成了胆敢对龙乱发脾气的叛逆样子,这样的转变似乎很突然,又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就好像温顺胆小的小羊羔其实是披着羊皮的狼崽,凶起来蛮不讲理。

    安静在屋里持续了一阵子,龙又说:“你为什么觉得恩多尔不欢迎你?”

    伊冯气得蹬被子,“你偷听我们讲话!”

    她猛地坐起来,差点撞到了龙的脖子上。

    “你干嘛靠这么近!”她怒气冲冲。

    龙立刻往后挪了一下,“你为什么觉得恩多尔不欢迎你?”

    伊冯想了想,给了一个十分任性的答案:“不知道,感觉。”她猜测龙会嗤之以鼻。

    “你的感觉可能是对的。”

    伊冯这才想起龙可以嗅到别人的情绪,相比起她毫无依据的猜测,显然龙的嗅觉更加可靠。素未谋面的白精灵为什么不喜欢她?她哪里得罪了白精灵吗?

    伊冯感到强烈的不安,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开始胡思乱想:这周围不会有什么陷阱吧?白精灵会害她吗?

    “恩多尔有绿精灵的血统,擅长精神系魔法。她曾试图对你施展催眠的魔法,被我打断了。”

    一道声音在脑海里闪过,说“她果然不怀好意”。

    黑暗里伊冯找到了龙的双眼,和它的视线对上,龙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和,它和人类的故事里一点都不一样,既不凶狠又不暴戾,精灵的爱戴是有道理的。它就像一面镜子,照镜子的人是什么情绪,它就反射出什么样的情绪,本身全然不受影响,似乎任何时候、任何事,都无法让它动怒分毫。

    这明明是很严峻的事情,为什么它还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口吻?

    一想到这里,她觉得这个床下面都藏着要命的机关,如坐针毡。

    龙安慰她,“不用怕,只不过是一个白精灵,她什么都做不了。”

    伊冯小声问:“为什么她要害我?”

    “我不觉得她想害你,那个催眠魔法只是为了让你答应她的要求,她不会对你下手的。”龙平淡地说着,“有我在,任何人都不会伤害你的。”

    伊冯忽然跳了起来,她大声指责,“你不应该那么快就打断她,不然你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她跳起来站在床上,浑身发抖,大颗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滚落在她的衣领上、被子上。

    龙变小了,弯着身子靠在床边,她几乎可以和龙平视了。

    龙依然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那双金色的龙眼里也不会有其他感情了。一个年幼的人类女孩在指责它的行事,最弱小的人类在挑战王的权威,但它还是没有动怒,只是简单地点评了一句,“你的心思比我想象中更加缜密。”

    它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用的词甚至是在夸赞她,但是伊冯为此小小地羞愧了一下,她的脖子耳朵都热了起来,她涨红了脸,难为情地移开目光。

    她跌坐在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她没哭多久,只哭了几声就停了下来,因为哭嚎没有任何用,无法唤起任何人的怜悯。

    伊冯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她意识到自己在龙面前失态了,在龙失去耐心前她必须尽快调整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哭?是因为害怕白精灵吗?”

    龙闻到了她混乱不堪的情绪,恐惧居多,有质疑,有恨意,有冰凉的抗拒,还有一些奇怪的、它探查不出的情绪。从情绪反而分析不出什么了,但是从行为来看,人类小女孩的心思还是很好懂的。

    “你不信任我。”

    龙得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的结论。

    “伊冯,我没有和你说过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害你——前提是你不从我身边离开。白精灵或许另有图谋,或许不怀好意,但他们只是白精灵而已,不管你怎么畏惧他们,他们始终只是精灵罢了,掀不起大风大浪。”

    说这话的时候,龙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是有火在金色的龙瞳里燃烧,伊冯本以为只是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可龙瞳的金光甚至照亮了它一侧的面容,那不是错觉,那双平静又无情的龙瞳在熊熊燃烧,金光四溢。

    “在这里没有人会害你,如果有,他们也不能得逞!因为我会一直保护你。”

    它终于又变成傲慢冷酷的样子,语气森然。那头冷漠木然的龙俨然是一位高傲的君王,握着绝对的权柄与力量。

    但这一次伊冯没有像在洞里那样沉默地接受,她大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保护我?你为什么当初要把我掳走?明明有那么多人类。你到底要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凭什么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龙冷冷道:“你的问题太多了。凭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伊冯的气焰一下子被扑灭了。

    龙忽然侧过身,向她示意,“上来吧。”

    伊冯还有些哽咽,眼泪也没有擦干,“你要做什么?”

    “你心情不好,带你出去兜风。”

    兜风,这个词是之前伊冯告诉它的,兜风就是出去吹风,放松心情。伊冯破涕为笑:“你学会用这个词了。”

    她没有再和龙争辩,乖乖地爬上了龙背,坐在它的肩上,双手抱着它的脖子。

    龙命令道:“往前坐。”

    伊冯不解,“可是我会压到你的脖子。”

    “不会的。”龙说,“你坐在那里容易受伤。”

    伊冯不懂,但她还是乖乖听了龙的话,从肩上往前挪了挪,几乎是骑在它的脖子上。龙爬上楼梯扶手,往上轻轻一跃,就冲出了树冠。

    风一下子拍打在伊冯脸上,然后消失不见。

    巨木林上方是一片宁静的夜空,没有岛上的群星和海浪,但有树林翻浪,风吹起的时候带走了白精灵的维拓,把它们高高抛入无尽的夜空。它们就此消失不见了。

    龙没有说去哪儿,伊冯也没有说,她就安静地伏在龙身上,任它带着自己往远方飞。

    “你看,巨木林其实很小,无需害怕。”

    这是伊冯第一次坐在变小后的龙身上,它的大小从城堡变成了马车,好像也变得更加平易近人了。

    她俯瞰下方的巨木林,龙飞得很高很高,所以巨木林也变小了,只有巴掌大,困不住她。巨木林正中央的树冠在莹莹发光,那是阿肯勒神木的树冠,它最高,也最大。无数白光不断往外飞腾,那是巨木林最亮的一处。

    他们越飞越远,在夜晚的上空飞掠,从世界的一端飞往未知的另一端。

    伊冯想起艾尔说的话,“光魔法很难吗?”

    龙问:“你想学吗?”

    “我可以学吗?我能学吗!”她的语气十分迫切。

    “为什么想学光魔法?”

    伊冯一下子愣住了,光魔法是她今天听到的新词,魔法又是她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东西,她没有想太多,听到了就想学了。

    龙载着她往巨木林外面飞,无数的维拓被甩在身后,它们就像空中的坐标,海上的灯塔,指明白精灵的方向。他们距离巨木林已经很远了。

    “你要学魔法的话,不必从光魔法开始学,可以尝试其他的。但是……”

    龙的话停了下来。

    伊冯的心跳很剧烈,咚咚、咚咚,连她自己都听见了。

    龙调转角度,带着她慢慢下降。在遥远的视野尽头,有一道恢弘而浑浊的红光,十分浓郁,直冲天际,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但又隐约看不清光的形状。

    龙落地了,他们落在一处高高的石塔顶端。伊冯再次听见风声,晚风张狂地呼啸,像千军万马从身侧奔腾而过,下面是一片爬满绿植的废墟,像是被遗弃了数十年。

    “魔法很危险,它和你想象中不一样,魔法不是一朵水花,也不是什么星光。”

    高处的风很大,龙没有对她单独展开庇护,伊冯紧紧地靠在龙身上,塔顶又冷又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龙的眼中有明亮的金辉。

    它发出低沉的吟唱:“或许是时候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魔法了。”

    巨大的黑色龙翼怒张,劈裂黑夜,龙昂首咆哮。金色的颗粒像四射的流星飞速散开,环绕身周,变小后的龙身展开双翼时也有笼罩四野的气势,威严如山,直通天地。

    龙说话了。

    这一次,龙的声音不再回荡在脑海中,而是直接出现在空气里。

    它吐出了一个诡异的、灼热的词语,明明只是一个词汇,它却念得很慢,随着音节的吐出,整个世界骤然一亮。

    随之而来的是刺痛。

    仿佛是一根长矛从眉心刺穿了大脑,矛尖在她的脑子里狠狠搅动。刺痛突如其来,伊冯毫无防备,这种难以描述的疼痛一瞬间攀升到了顶端。

    痛苦凄厉的大叫打破夜晚的沉寂。伊冯紧紧捂住头,刺痛甚至还在加剧,她从龙背上跌倒下去,蜷缩成一团,痛哭,尖叫,求饶。

    这道尖锐的痛觉远超人类的承受能力,她短暂地失去了视觉,怒睁的双眼里瞳孔开始扩散,濒死之际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中,她仿佛听到了龙的一声叹息。

    然后疼痛全部消失了。伊冯从濒死和窒息中又活了过来。

    她没有失去知觉,只是趴在地上微弱地喘息着,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她的躯体、她的意识全都不受她控制了,整个世界只剩劫后余生的苍茫。

    黑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火焰,金色的火焰,和龙瞳一样耀眼的金色。

    火焰点燃了整片废墟,并且还在迅猛地往外扩张,像奔腾的烈马,带着金色的光往外飞驰。没有可以烧的,它们就点燃石砖,点燃空气,点燃风。

    火势烧穿建筑,烧裂大地,几乎要烧到天上,周围已经全部被点燃了,只有龙周身没有火。

    伊冯感觉不到火焰的灼热,只有隐隐遗留的刺痛还在脑子里,把她的思绪搅碎了。

    龙的声音又一次在脑海里响起,同时抚平了她的阵痛。

    “你刚刚听到的是龙语。和变水花的戏法不一样,人鱼只是触到一丝残余在这个世界上的魔力,并不会波及到你,但龙的吟咒是直接的魔力喷出。”

    它停顿了一下,昂首望向远处的红光。

    “你现在懂了吗?魔法到底什么?”

    伊冯粗重地喘息着,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火光照亮了龙的身躯,身处地狱火海中,它却犹如深秋般肃杀,神色冷漠如万年不化的寒冰。

    真奇怪,为什么她会觉得龙那么悲伤呢?她慢慢合上双眼。

    熊熊燃烧的金火突然全部消失了,它们就像刚刚伊冯脑海里的疼痛一样,来得猝不及防,又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灰烬和废墟昭示刚刚有一场大火吞没了这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伊冯已经盖着被子躺在床上了。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头颅隐隐还残留着被刺穿的痛,翻身的时候感觉脑浆晃得厉害,说不定要从哪个窍孔里流出来。

    她蜷成一团,下意识小声说句,“好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有巨物向她靠近,桌上的烛台上窜起一朵小小的火苗,驱散了一角黑暗。

    四目对视,伊冯无语极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龙说:“你不希望我在这里?”

    不是希望不希望的问题,伊冯心想,你要休息也应该去树上,被精灵们环绕着,在他们的祈福和歌颂中呼呼大睡,而不是挤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跟她抢地盘。

    她和龙注视着,龙的瞳孔像一把锋利的、倒插的剑,龙的眼睛里有流动不息的金色,像燃烧的火焰,无论何时都不会熄灭。慢慢地,残留的阵痛从脑袋里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睛,双手撑住额头。

    她问:“是你做的吗?”

    龙没有回答。

    伊冯小声说:“你为什么总是不回答我的问题呢?不管什么问题都是。我知道是你做的,但你为什么不可以回应一声?”

    龙说:“是我做的。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句回答?”

    好蠢,伊冯不由得笑了一下,但总比没有好。她的目光凝聚在龙的眼睛上,逐渐分不清黑暗和龙瞳的界限了,她的视线仿佛迷失在深渊里。透过龙的眼睛,她忽然看到了雨夜和火焰,支离破碎的景象一闪而过。

    她翻了个身,侧卧在床上,盯着黑龙的眼睛,“你刚刚用的是什么魔法?”

    这个问题问出来后,伊冯就觉得它不会回答自己了,这种问题应该属于它用沉默打法完事的类型。出乎她的意料,静默片刻后,龙回答了她的问题。

    “龙焰。”

    “为什么我听到龙语后会头疼?”问题跟着问题。

    “因为我吐出的语言中有魔力,你一时间无法承受魔法的冲击。”

    “如果我要学魔法,我从什么开始学起呢?”她还记着龙之前说的话。

    “都可以,只是光魔法不适合。”

    说了和没说一样,但起码它开始回答自己的问题了。伊冯枕着双臂,望着屋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把周围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靠近树顶的天窗,打开天窗就可以爬出去。

    伊冯高举右手,张开五指。今夜的月光没能照进来,漆黑侵占了这间屋子。

    她打了个哈欠,问出睡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在巨木林呆多久呢?”

    龙低沉的声音消散在空气里。

    “到你想离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