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天晚上,整条街的百姓都抬头看着店家挂好灯后从最底层点燃,此灯着实有趣,最底层燃起后马上掉了下去,露出上面折叠好的纸灯,灯火顺着灯线将灯笼照亮,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仙鹤,众人一声喝彩,很快第二层的灯绳燃尽,第二层纸灯也随之脱落。 第三层折叠的纸灯掉落下来,被烛火照亮,是两个散财童子,众人又是一阵阵喝彩,这灯笼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直到最后一层下来,是九串十分精致的小灯笼,每一个上面都画着不同的吉祥画,众人的喝彩声就一直没停过。 叶子也看得十分高兴,孟宴臣站在一旁,笑看着她。 有人朝店家道谢,店家红着脸在门前大喊,“这本是一个姑娘的心上人赢给她的,她想给大家看的。”他看向叶子,却见叶子摇了摇头,便不说话了。 周围有人起哄,“看来是不知道从哪来的仙姑,这么善良。” 叶子被调侃得脸红,戴着面具拉着孟宴臣离开了。 楼上朱昱琰和赵灿看着叶子和孟宴臣的背影,赵灿心情复杂,侧头一看朱昱琰,发觉他的表情也很奇怪,朱昱琰惯常在不熟的人面前扮演道德君子,在熟人面前显得有些活泼好动,但这几年颇受他关照的赵灿知道,这两种人他其实都不是。 朱昱琰习惯在他面前扮演温润如玉的君子,此刻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叶子和孟宴臣两人的背影,赵灿心里觉得怪怪的,总感觉朱昱琰并不是初次见叶子。 “怎么了?”朱昱琰笑道。 赵灿回神,“属下只是在想该不该给上司家的小姑娘买个花灯回去。” 朱昱琰摇着折扇笑了笑,“赵指挥使,还真是不管何时都惦记着升职啊。” 赵灿淡淡一笑。 叶子和孟宴臣来了河边,叶子买个三个河灯,给了孟宴臣一个。 她很快就提笔写了两个纸条,各塞到一个花灯里,看见旁边的孟宴臣还没动笔,“愣着干什么,快写啊。” 孟宴臣想了想也写好了纸条放到花灯里,两个人蹲在岸边,将花灯放到水里,站起来看着它们随着水波飘荡而去,汇入繁多的花灯中,渐渐寻觅不到身影。 “你许了什么愿?”孟宴臣侧目看向叶子。 “愿望说出来还灵吗?”叶子笑着回望他。 “花灯节的心愿,没有这么多讲究吧。” “我只能说,一个给阿炎许的,一个是给你。” 孟宴臣心情复杂,“阿炎是内侍吗?” “是。” 国朝凡是内侍宫女皆要避讳陈留王的名讳,怎么会有太监叫阿炎呢? 他的笑容淡了下去,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胆小,他居然不敢去问,不敢去戳破那个莫须有的阿炎。 从岸边往回走,孟宴臣在叶子的追问下谈起小时候的自己,“我跟在延恩侯身边学习武学和四书五经……” “延恩侯!”叶子兴致勃勃地看向孟宴臣,“我知道他。” 孟宴臣愣了一下,看向叶子,叶子继续道:“你很惊讶对不对,他和夫人的佳话早就传遍了宫廷。后宫很多女眷都以见他们为荣,就是连话本子都有人写的。” 孟宴臣知道为什么,延恩侯夫人也是出身宫廷的宫女,和延恩侯认识后两情相悦,虽然被延恩侯母亲阻止,但仍旧修成了正果。 本来延恩侯母亲已经松口让她做妾,但延恩侯不愿意,两个人设计一场捉jian,彻底戳破了两个人的衷情,再加上先帝帮忙威胁延恩侯母亲,若是不娶她为妻,就要治罪延恩侯,延恩侯母亲这才被逼同意。 她此刻提这个是为什么?孟宴臣忍不住开始思考。 叶子只是因为难得知道一些孟宴臣身边的人的事迹而兴奋。 “大家都很羡慕他们,能够与相爱之人厮守终生。”叶子感慨地说完,看见孟宴臣不说话,赶紧道:“抱歉,我太激动了,你接着说。” 孟宴臣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也没什么,只是在老师身边学习。” “一定很辛苦吧。”叶子看着他。 孟宴臣点了点头,“确实辛苦,但更辛苦的是老师。”他做出追忆的神情,“老师家也是靠武的功绩起家,家里人一直希望他继承爵位后能够在战场上再立下功劳,维持家族的荣耀。” “他却说武将不过是文臣手中的刀,因此弃武学文,做了个朝堂上的纯臣,多少人不理解老师心中的志向,认为他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有我明白……老师只是选了自己想走的路,无关生死。”他说着神情有些激动,“他们都忘了,老师在洪水里身先士卒救灾,差点被卷入水中淹死。” 叶子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孟宴臣神情一松,缓缓吐出一口气。 “为你的老师鸣不平,这就是你的不可得之物吗?”叶子仰头看着孟宴臣,不等孟宴臣说话,叶子已经摇了摇头,“现在延恩侯很得圣宠,就连刚才我在摊子上都听见大家在说他的好话,他艰难的时候已经过来了。是什么让你这么痛苦?” 孟宴臣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想起孟宴臣这些日子读书的样子,以及从陈管家那听见他对朝服和战甲不同的珍惜程度,叶子猜测道:“你其实也不喜欢征战沙场?你也想要做一个文官?却不被任何人支持。” 孟宴臣凝视着叶子,没有说话,叶子只能自顾自说下去,“延恩侯就是过去的你,只不过他成功了,而你只能沿着规划的路走,是吗?” 孟宴臣无奈一笑,“司药大人,你真聪明,说对了。我少时确实想过和老师一样,弃武从文,但父母都不认同,我只能沿着家族的要求,走武将的路子。” 叶子从心底悄悄叹了口气,拉着他继续向前走,“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笑着看了一眼孟宴臣,“尚宫局有一个司言,掌管文书,本来都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三年前的元庆案,让尚宫局大换血,她一个快要离宫的司言居然被派去了司膳司做了司膳。” 孟宴臣被引起了兴致,问道:“后来呢?” “所有人都认为她肯定干不长,她去了之后一开始确实没有得心应手,只是她从来就不服输,咬着牙从头开始学起,五十多岁的人了,到底还是把该学都学会了,她现在还是司膳呢。我有幸吃过她亲自做的菜,特别好吃,她笑着对我们说,人不试试,真不知道她还能做菜呢。” 叶子回眸看着孟宴臣,“我看的史书上有很多五十多岁武将从疆场上回了朝堂,变成文官。很少见到五十多岁的文官弃笔从戎的。” “也许你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而且早晚有一天你能实现自己的理想。” 孟宴臣看着叶子纯净的面容,心底滑过一点暖流。 “我想你连自己不喜欢的事都做的这么好,以后做自己喜欢的事肯定更加得心应手吧。”叶子笑时,眸光温润,孟宴臣突然伸手将她抱在怀中。 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拥抱,叶子心里和身体同样温暖。 过了一会儿,叶子才在周围有些嬉笑的声音中从孟宴臣的怀里挣脱出来,“我想去那家灯店,给茉莉甘草买两个花灯。” “走吧。”孟宴臣浅笑一下,两个人回到了那家灯店。 看得出来店家刚才生意不错,店里的灯笼已经十去其九了,店家本在柜台后面打盹,见来人是叶子和孟宴臣,赶紧满面笑容地上前,“客官,刚才想叫住你们,人太多,你们没听见。” “怎么了?”叶子问。 “没什么事,就是刚才看完了那个盒子灯,好多人来我家店里买灯笼,我得谢谢姑娘了。”店家笑着说。 “怎么谢我了?” “都是姑娘心善将灯笼挂出去,让大家一起观赏,这才有了我们小店刚才的热闹。我呀也从这件事里悟出一个道理,虽说只有有钱人能订做这样复杂华美的灯笼,可咱们平头百姓也是懂得欣赏的,往后每年我都做一个不重样的,大家看得高兴,来买灯笼的人就多了。”店家笑着从一旁取出一个制作精巧的兔儿灯,“这个灯就送给姑娘,当做谢礼了。” “这怎么好?”叶子赶紧摆手,却被店家将灯笼塞到手里。 孟宴臣见状笑着说,“店家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 叶子只能接着,笑着对店家说:“那就多谢您啦。” 孟宴臣又从店家那里挑了两盏好看的灯笼,两个人拿着三盏灯笼回了澄园。 甘草和茉莉接过灯笼后都很开心,相处二十多天三个人已经十分熟稔,叶子绘声绘色地将花灯节上一些有趣的事讲出来,尤其是那个盒子灯,引得甘草赞叹不已,听见老板说明年还做,十分兴奋地拉起一旁铺床的茉莉,“茉莉姐明年就能看见了。” 澄园规矩很严苛,丫鬟们进园之后除非婚丧生病,非死不得出。甘草这是在调侃茉莉明年就要出嫁了,茉莉脸红着打了一下甘草,看着两个人打闹的样子,叶子会心一笑。 两人铺好床后,默默关好门,叶子走向床铺,突然听见甘草压低声音兴奋道:“若是叶姑娘能当上主母,改改规矩,咱们说不定也能出园子玩了。” 茉莉赶紧道:“快别乱说了,赶紧走吧。” 两个人走后,叶子一个坐在床上,兔儿灯被甘草挂到墙上,她看着兔子红红的眼珠,发起了呆。 那个困扰在心底一直不愿意直视的问题,终于还是浮出水面,让她不得不正视。 显国公府世代显贵,她一个罪臣之后是不可能当孟宴臣的正妻的。 她能接受做孟宴臣的妾室吗?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将自己埋藏在被褥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除了做他的妾室,她还可以选择永远离开他,不管是回宫还是…… 那就成了利用他了。 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更何况一想到离开他,她的心里就会一阵刺痛。 根本思考不下去。 所幸什么都不想了,躺进被子里,将床帐拿下来,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孟宴臣回了清风斋,看着自己放在案上许久没有擦拭过的佩剑,让人准备好清水,坐到案几后面拿了绸布慢慢擦拭。 边擦边想起过去种种,不管是对于事业的选择,还是对于爱情的抉择,他一直都是受父母摆布,那种被摆布之后空虚痛苦的回忆让他闭了闭眼睛,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想起今天叶子说过的话,不管何时人面对挑战都能做出选择,是积极地迎战还是消极地回避,他虽然一直做出前者的姿态,却从来没有摆脱心上的痛苦,叶子的话让他豁然明朗。 陈管家走进了屋子,孟宴臣头也不抬,“怎么了?” “回主子,大宅来信了,夫人让您明日务必回家参加家宴。” 孟宴臣擦剑的手一顿,自从上次办了赏花宴之后,他依旧对那些贵女们不冷不热的,母亲又开始赌气不见他了。 这回又是什么事? 孟宴臣继续擦着剑,漫不经心道:“有没有说起都有谁?” “这个倒是没说。” 孟宴臣想起母亲临别前气呼呼的样子,又想起叶子讲的那个司膳的故事,淡淡一笑,他还是在乎母亲的,所以他选择积极应对。 次日晨起,叶子来给孟宴臣上药,他笑着对叶子说了自己要回家的事。 “别太想我。”孟宴臣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叶子不想让他得意,挑着眉不服输道:“是你,别太想我。” 等孟宴臣回了显国公府,他看见大门,居然想起了叶子,不知道日后她初次来显国公府会不会觉得这门太雄伟,两旁的石狮子太凶狠…… 叶子坐在明月阁的屋里,拿着女红用的针线,想着要不要绣个荷包给孟宴臣,可是他平日里连玉都不带,更别提荷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