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了包厢,叶子有些心神不宁,孟宴臣没有追问。 戏台子上正演上项羽意气尽,虞姬拔剑自刎,生死追随的一幕,演虞姬的旦角儿唱腔美得肖亦骁是赞叹不已,不停赞叹虞姬的忠诚,以及霸王虞姬之间的凄美爱情。 孟宴臣见状讽道:“多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相信这种情之所钟生死追随的戏码。” “怎么,你不信?”肖亦骁瞪大眼睛,“虞姬自刎,这都是史书上记载的。” 孟宴臣冷笑:“无非是怕项羽失败,她沦落于汉营罢了。” “你的意思她全是为了自己?” “是,我就不信有人会为了情,心甘情愿为了另一个人赴死。” 叶子看着孟宴臣,“有。” 孟宴臣和肖亦骁回头看向叶子,那句话说中了叶子的心事,她一双明媚的眼写满了哀戚,缓缓流下了两行泪,任是无情之人也要被她的眼神儿触动,“我就见过这样肯为别人赴死的人。” 孟宴臣突然就没了争论的劲儿了,含糊地应了一声,一双眼迟迟不肯从叶子的脸上移开。 肖亦骁在心底啧啧赞叹两声,扭过头来,心想这真人的戏可比戏台子上的好看。 一曲终,孟宴臣让人先送叶子回去了,转过头和肖亦骁去酒馆饮酒。 孟宴臣在京中烦闷,母亲和刘太医又不许他出门游猎,唯一有意思的也就是和肖亦骁喝酒看戏,但是他这事没敢和刘太医说,不然他肯定觉得伤口没愈合好都是喝酒的事。 肖亦骁评价他这种无聊的生活就是因为缺少女人。 酒馆里,肖亦骁给孟宴臣倒好酒,“现在……现在不无聊了吧。” 孟宴臣一听就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和叶子,装作不懂道:“听不明白。” “装什么,今天还带叶司药看戏,之前伯母给你相看多少大家闺秀,你都不看重。怎么这次是真上心了?”肖亦骁端起酒杯,饶有意思地看向孟宴臣。 孟宴臣喝了一口酒,垂眸不语。 “我看她对你也有些意思。”肖亦骁道。 孟宴臣撩起眼皮,看着肖亦骁。 “你这个叶司药,要不是至纯至性的性子,就是个手段高明的女人。”肖亦骁摇着白玉小酒杯,笑得别有深意,“宫里出来的女人,能有至纯至性的吗?” “什么意思?”孟宴臣将手中酒杯放下。 “真要收房,还得把一切都打听好,父母亲人家境背景,她为人如何……”肖亦骁皱皱眉头,“我这都是经验之谈,你不知道我那些妾室,尤其是我年轻时候纳的,什么都没挑,现在府内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我也懒得管了,只能出来躲清静。” 孟宴臣摇了摇头,“你也不能做甩手掌柜,把什么事都交给弟妹。” “女人嘛,就是做这些事的。”肖亦骁不在乎的一笑,声音高了一点,“说你呢,怎么提到我了。” 孟宴臣笑道:“八字没一撇呢,你怎么知道人家愿意。” “我看她对你颇有意思,还借着戏文对你梨花带雨,瞧你刚才眼珠都不错的样子,你也很吃这一套吧。” 孟宴臣沉默不语。 “且看着吧,我看她还有别的手段没使出来呢。也许哪一天又对你梨花带雨地诉说自己以前的悲惨故事,以求你的怜惜。” “说白了,她们宫里的女人和烟花柳巷的女人使的手段也没差多少。” “宴臣,就算你要收了她,也得把持住啊。” 叶子回府后,恰好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这次将两个菜分给茉莉和甘草,一个人在屋内默默地吃饭,窗户开着,院内的桃花已经开了花苞。 她想起了那个记忆中很喜欢桃花的男子。 他们曾经相约一起看桃花,可是他永远地留在了记忆里。 “阿炎……” 到了下午,孟宴臣邀叶子过去,“叶司药,想学围棋吗?” 叶子就这样开始学起了围棋。 孟宴臣一点点地教,叶子一点点地学,孟宴臣半逗半教的,一时间清风斋欢声笑语,叶子已将付闻樱的嘱咐抛之脑后了。 叶子是在清风斋用了晚膳才回去的,回去的时候还带了一本从孟宴臣那里借的棋谱。 她做事学习从来认真,晚上看了好一会儿棋谱才睡觉。 清风斋早就上了灯,孟宴臣坐在竹林的小亭子里独自下着围棋,陈管家提着一个纸灯站在一旁,“夫人下午捎信儿来,打算办个赏花会,问您是否要办在澄园。” 孟宴臣手指间执着棋,闻言微微蹙眉,母亲的心思是再明白不过了,早些年他不愿意成婚,和母亲赌气去边关,母亲自己也赌着一口气。母亲年岁大了,如今他一朝受伤回来,婚事自然提上日程了。 他将棋子于指尖翻转,多年前meimei出嫁赌着的那口气,那股对meimei执着的劲儿头突然就于他心间消散了。他是否应该借着母亲的好意为显国公府选一位门当户对的长媳呢? 叶子学棋时认真专注的模样在他面前闪过,他淡淡一笑,微蹙的眉宇松散开来了。 但……不可能是她。 “既然母亲想办,那就办吧。”孟宴臣说完后,将黑棋放到棋局中,将白棋绞杀殆尽。 叶子每日帮孟宴臣换药,跟着孟宴臣学棋,两个人依旧谈论着那些琐事。 叶子不知道该不该和孟宴臣谈论一些更深刻的话题,但一直没找到好的机会,偶尔叶子也会想孟宴臣在想些什么,他也一直没有找机会和她更深刻的话题。 他是否对她有那方面的意思呢?她没有经验看不出来,他对她温柔和善,但从不逾越。 宫廷内勾引男人的手段,她也知道一些,也没为出宫做好这样的准备。 尤其是对他,她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很快澄园就开了赏花宴,那天叶子给孟宴臣换完药后,就一直待在明月阁看书,没有出去掺和贵族男女们的集会,付闻樱在偏房休息的时候,听了这事淡淡道:“她倒还算懂事。” 很快,一天就过去了,茉莉在门外叫:“主子。”的时候,叶子正在屋内自弈,她抬头看着门外,孟宴臣一身青衣站在门口,正看着她。 “你在下棋。”孟宴臣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叶子站起来,伸出手,“请进。” 两个人对坐,叶子看见陈管家在身后还拿了一盆花,“这是什么?” “暖房里培育的昙花,师傅预测就是今晚开花。”孟宴臣执起一枚棋子,笑着看着叶子,“我们今晚边下棋,边等待花开如何?” 叶子看着孟宴臣,知道他这是弥补自己今日没看上赏花宴的热闹,可这本就是她应该做的,心里却忍不住一暖,笑着应道:“好。” 孟宴臣归拢了棋子,让叶子先下,叶子先下了一枚棋子。 叶子道:“今天的赏花宴听说办得很热闹。” “无非是吟诗作对、射覆投球的游戏。”孟宴臣下了一子。 叶子紧接着下了一子,“赏花宴上游戏不是最重要的。”顿了一下道:“我想赏花宴是为了让你找到合眼缘的姑娘吧。” 孟宴臣马上下了一子,眼眸从棋盘上抬起,看着叶子烛火下明亮的眼眸,“叶司药很聪明。” “那么叶司药希望我这次能找到合眼缘的姑娘吗?”孟宴臣说完话,没有错过叶子一瞬间表情的变化。 叶子清楚他在观察自己,也知道她的迟疑落到了孟宴臣的眼睛里,她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打定主意用规范模板的话语应付过去,她抬眸却看见孟宴臣那种了然于心的微笑,右侧脸颊上的酒窝十分明显,她忍不住脸上一红。 一时间,两个人默默无语。 桌上烛火炸了一下,带着此处的光晕都连着跳动了一下,叶子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孟宴臣,在他温和的注视下,她红着脸颊垂下了目光,这样沉默的一段时间,足够两个人聪明人心里百转千回了。 叶子缓了缓心神,将棋子落下。 孟宴臣突然开口,“看。” 叶子抬眸看向孟宴臣,孟宴臣笑着看向昙花,“花开了。” 叶子转头看过去,昙花一现的绚烂美景,如同在梦里一般,让她看得痴了。 没有注意到,她对面的男人看她也几乎看呆了。 最后他们俩下了一盘和棋,叶子心里知道孟宴臣肯定放水了,但依旧很开心。 晚上,叶子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站在桃花林里,抬眸一看是云蒸霞蔚遮天蔽日的粉花枝桠,她已忘了为何身处这里,只记得这是赵炎最喜欢的花,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唤道:“叶子……” 她立刻回眸,那个眉目清秀满目温柔的年轻宦官就这样站在桃花树下,朝她招着手。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颤抖着手试探着伸出了手,摸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温热着一如生前,“阿炎,你还活着,真好。” 赵炎笑着将叶子的手拿了下来,“傻姑娘,我已经死了,一会儿变凉再吓着你。” 叶子痴痴地看着赵炎,忍不住流了眼泪。 赵炎掏出手帕温柔地给叶子擦了擦眼泪,“哭什么?” 叶子摇头,“是我害死了你,你一直不入我的梦,我以为你恨我。” 赵炎的眸子变得悲伤起来,“入谁的梦,不是我能控制的。不是你害死的我,我也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他指了指叶子腰间的荷包,“你找到了它,你应该懂得我。” 叶子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荷包,赶紧把它拿下来,就在这时,赵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叶子拿着荷包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阿炎……阿炎……我明白的。我明白的。”叶子四处寻觅,终究无得,桃花林里突然传出一阵笛声,她一头扎了进去,朝着声音处奔跑过去。 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她猛然起身,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看着周围的布置,自己在澄园,原来自己刚才在做梦,她赶紧俯身在枕头下面找到了一个荷包。 荷包上面什么花都没绣,只有一片片的叶子,以及上面的“平安如意”四个大字。 这是去年翻建陈贵人曾经住过的宫室,她花了很多钱买下了赵炎的东西,本来是想送给赵灿,让他留给纪念,然后她看见了那个荷包。 她才从元庆惨案中慢慢走出来。 叶子将荷包放在胸口好一会儿,才听见笛声呜咽,与梦中的一样。 她披上外衣穿上鞋子,攥着荷包悄声走出了房间。 幸好今日月圆,光辉散在地上,让叶子能看清前路。她一路巡声而来,就这样走进了清风斋,看见翠绿的竹林里,悬挂着六只灯笼的小亭子发出融融暖光,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背对着自己坐在亭子里正吹着竹笛。 笛声呜咽如泣如诉,让叶子这个不懂音律的人也听懂他曲子里的悲鸣。 她站在竹林里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用他回头也知道他是谁。 孟宴臣放下手中竹笛,回眸看向来人,见是叶子,他微蹙的眉宇松开了,“这么晚了还没睡,是被我的笛声吵醒了吗?” 叶子笑着摇了摇头,她轻声问:“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吗?” 孟宴臣点了点头,叶子走到他旁边坐下,看着深夜还在吹笛的孟宴臣,想起刚才的笛声,他这样一出生就什么都有的人,也会有这样幽怨曲回的心事吗? “不是被笛声吵着的,怎么就醒了呢?”孟宴臣浅笑着看着叶子。 叶子想了想,道:“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故人,所以从梦中惊醒了。” 孟宴臣斟酌了一下,“你这位故人现在还在世吗?” 叶子摇了摇头,“他已经去世了。” “你很想念她吧?”孟宴臣的头发束在脑后,随着微风飘拂在他的肩膀。 “是。”叶子点了点头,“曾经我觉得是我害死了他,所以我一直心怀愧疚,甚至一度没了求生的意志。后来我看见他的遗物,才知道他一直希望我好好活着。所以现在,我要好好活下去。” 孟宴臣攥着短笛的手禁了紧,眼神冷漠了一下,很快又变换回去,叶子专注于诉说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孟宴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