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他没等到唐无锋回来，却等来了浩气盟的软禁。 他的行动虽然没有受限，但去哪都有两个守卫跟着，顾清本就不是什么好性的人，把门一关，三餐送到门口，他也不去拿，被当成绝食，反让黎舒来劝。 “查到什么了？” 他靠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扣在大腿上，一手搭在额头，他有些昏沉，半抬着眼看人。 “驻地被袭。” 顾清嗯了一声，半晌不见黎舒下文，终于把脸转过去，追问后来呢？ 黎舒便摇摇头，顾清明白过来，他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说。 “你们怀疑我……？” 顾清几乎要笑出来了，唐无锋走后自己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除过去拿了一回药，再没出门见过旁人。驻地被袭，死人了还是少了东西，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倒是信你的。”不过这话也没什么意义，他一个人的信任，比不过上面的意思。 顾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让黎舒回去，免得受自己连累。黎舒便苦笑，说你无论如何，总不该寻死，就算要自证清白，也有别的法子。 顾清疑惑地看着他，心说自己确实想死，但也不会是绝食。待看到黎舒端出来的饭菜，才想起昨晚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吃。 “我没有……”他看着饭菜皱了下眉，“只是不饿，吃不下。” 浩气盟连俘虏都不虐待，他不过暂时软禁，饭菜和其他人是一样的，而顾清平日就吃的少，心情不佳时看这些更没胃口。 他指了指柜子上放的一罐蜜，这几日他都只喝了糖水，便不觉得饿。但黎舒已经把筷子送到他手上，他也只好扒了两口。已经不算热，顾清刚咽下就生出几分反感，皱眉又吞了两口，连胸口也跟着犯恶心，只好搁下碗叹了口气。 “我不寻死，我等他回来。” 黎舒点点头，问他还要什么，顾清婉拒了他的好意，想了想又说，有他的消息，帮忙留意几分。 “这不消你说，有消息我就来看你，别想不开就是。” 顾清看着他离开，心道怎样算想不开，怎样又算想开了。转而又觉得自己跟着唐无锋，从一个枷锁跳到另一个枷锁，什么侠义大道浩然气，山一样压在头顶，这才算想不开。 他是真的很羡慕有些人飞蛾扑火一般的心意，无论好坏，这是别人的评价，只要有一念秉烛未熄，便是漫漫长夜，亦有启明之星。 而他是一片飘忽不落的柳絮，是水面青萍，风往哪吹，水往哪流，他只管飘飘荡荡往前被推着走。 至于前方是峭壁是悬崖，他都不在乎，他从小就按着别人的心意活，等到真的没有人能管束他，又只剩了茫然。 他觉得自己大概天生就是个没主见的人，铺好的路不愿意走，挣命又拧巴，活到现在，连个方向都没有，实在可笑。 这些日子他总以为自己有了事做，有了人陪，好不容易升起一点余生不算太苦的期盼，都被这毫无来由的软禁给打散了。 原来在哪都由不得自己的。 没人审他，顾清知道他们在等当面对质，算时间也就在这几日，至于心情，愤怒惊慌全都没有，他对事态的发展一向不报期望。 带他出去的是黎舒，他心里就有了预计，往大殿方向走，左右两旁都站了人，只有他在中间，显得孤零零的。 话问到一半，顾清就知道又是薛北望搞的鬼，他回头看了一眼，唐无锋一直没有出现，不知道是来不了，还是不能来。他只好又看向黎舒，黎舒对他轻轻点了点头，见他神色只是略有担忧，却没有悲伤愤懑，唐无锋的安危应是无碍。 于是他也放下了心，愈发没了辩解的心思，更何况他们说的桩桩件件，都能与自己前些时候的行踪对上。更别说，他确实与薛北望私会过，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反而不重要了。 他看着那枚当做证据呈上来的银质花叶，一枚万花谷常见的制式发饰，浩气盟中也有几名万花弟子，在此之前已然证明过不是他们的东西了。 “你可识得此物？” 顾清看了一眼，是他的，物虽有相似，但每一枚叶片都不尽相同，这世上，是找不出一模一样的两件的。 “是我的。” “你可还有话说？” 与敌方将领私会，单这一条已经够定他的罪，肯让他自证清白已然算是宽容，但顾清只能叹口气，他能说什么，说我没有出卖情报，只是和他睡了一觉？ “我无话可说。” 黎舒在一旁喊他，顾清对他笑了笑，把证物放回去，安静地站在那里。 “好，你可认罪？” “不认。”顾清抬起头，神色平静，每一个问题他都无法回答，但通敌的罪名，他不认。 “我确实见过薛北望，但与他只有个人恩怨，与浩气盟无关，至于背叛一事，更是莫须有的罪过，我不曾向他透露过半点。” “你可知这证物，是在何处发现的？” 顾清摇头，不等问话的的人开口，已经有人冲上来拽住了他的衣领。 “你不知道？唐兄弟就被这东西引进埋伏，若不是他拼死护送，我们今天都站不到这里，来拆穿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受伤了？” 那人冷笑：“没死，你失望吗？” 顾清心神一乱，而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只要他留在浩气盟一天，这样的事就不会终止。能够影响唐无锋的东西太多了，他不敢赌自己是不是真的遇险，以至于这软肋明显的成了个靶子，谁都能来射上一箭。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拿到的，但我没有出卖过任何人。” 他不再解释，这样的态度，一时也难以决断，虽说他认了些事，但最重要的罪名却否认，浩气盟自是没有屈打成招的先例的，就算用，也不能在大堂上就用刑，只能将他又带了下去。 这回不是软禁了，也不是监狱，是临时看管的囚室，除了一张床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顾清向外看去，院子四周只有守卫，他看着空无一人的道路，掐灭了那些不该存在的期待。 他会来吗，会相信自己吗？ 出来大半年，正经事没做两件，两大阵营的牢房倒是都住了一遍。他想了又想，就算自己说出来和薛北望之间那点破事，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除非真正的内jian自己站出来，否则他这一回，算是彻底的栽了。 若不是突发奇想去配药，他或许不会出浩气盟一步，这些栽赃自然也无处着落，可见他天生就是与医药相克，当不了大夫了。 他还有一点认床，好不容易睡惯了唐无锋那一间，又换成了这样简陋的木板。黎舒又来看他，被拦在了院门外，其实这房间的窗子很小，又高，什么都看不见，但依旧能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只有他一个人，顾清躺在床上不想动，他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奇怪，为什么黎舒会相信他呢，连唐无锋都没有来。 他听不清黎舒说了什么，但他在外面似乎求了守卫很久，中午送饭的时候，托盘上多了一只木甲鸟。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一只是唐无锋走之前留给自己的，花纹整整齐齐，比他自己做的那只精致多了。 他有心让黎舒带一句话，可惜他现在谁也不能见，只好让守卫转达，不必再为他花费心思了。 唐无锋在三日后的子时出现，他其实真的不该来，顾清看着门口倒下的守卫，问他，你后悔吗？唐无锋拉着他的手，朔月的夜里一片漆黑，他跟着面前这道身影，一路奔逃。 和半年前一样，在寂静的夜里，迎着风穿行。他被拉扯着向前跑，这一瞬间他眼前闪过很多熟悉的画面，他对这个江湖的全部记忆，居然全与逃亡有关。 “阿清？” 已经离关卡不远，只要出了这道门，便算是安全了一半，而顾清却在这里停了下来。他松开唐无锋的手，他们离开的地方已经开始亮起灯光，唐无锋不由得再次催促。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唐无锋抓住他的手臂，不顾他的反抗将人扛上肩膀，袖口飞出锁链将他们拽上高处。哨塔上的人发现了他们，弩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去。 顾清趴在他身上，看着追兵越来越近，他一点快要被追上的危机感都没有，要唐无锋把他放下，然后回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在犹豫什么？” 他被颠的话都说的断断续续，这个角度能够看到不远处腾挪而起的身影，和在半空中展开的飞鸾。 “他们追过来了。” 飞爪带着他们在山壁之间穿梭，唐无锋的速度很快，那些人被甩在后面，只有零星几个还缀着。 “你再不放手，就真的被追上了。”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他说得信誓旦旦，顾清却没忍住，笑了，唐无锋的脸色古怪地沉了一下，问他笑什么，顾清手掌按在他背心，轻轻点了一下。 “放手吧。”顾清加了点力气，那是命门死xue，只要用一点内力打进去，他不死也残。唐无锋停了下来，攥住他的手臂，顾清也不躲，只看着追兵的方向。 “你是怎么发现的？”闻昭自认伪装术毫无破绽，被厌夜叫破那一回是他刻意为之，且对方是凌雪阁的人，但顾清又是如何识破？ “他只会在那里。”顾清的眼里完全没有面前这个唐无锋，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逃来的反向，机关翼顺着风飞得极快，不消片刻就追到面前，闻昭只好抬手打了一枚信号。 “罢了。”闻昭放弃追问，他来之前，薛北望便与他打了个赌，猜顾清会不会被他迷惑，“替统领问一句，你希望我是谁？” 顾清摇头失笑，这话确实是薛北望一贯的风格，杀人总是先诛心，此时看着迎面走来的身影，笑容也愈发苦涩。 “我也希望你是他。” 照理说闻昭身份被拆穿，他应该立刻带着顾清离开，或者独自逃走，他既然留下来面对追兵，这也说明薛北望就在附近。顾清想到这一点，心知这一回他是要逼自己做个选择了。 尤其是，闻昭当着他的面，揭去伪装，将夜行衣扔在一旁，只剩了面具在手中把玩，谁也看不出方才的模样了。顾清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咕哝一句无耻。 “我也这样觉得。” 薛北望要他暴露后立刻以原本身份示人，闻昭起先还不明白他为什么放过这个栽赃的机会，待看清来人面目的时候也跟着附和了一句顾清的唾弃。 “这就是你要我等的结果？” 唐无锋竟然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逃，也没有问他身边的人是谁，反而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顾清一头雾水，看到唐无锋压抑的神色时，心中一动，却是对着闻昭说话。 “这也是薛北望的安排？” 闻昭没说话，顾清就当他认了，马蹄声将四周包围，他看到薛北望环着手臂志在必得的模样，也看清了唐无锋手中举起的千机匣。 他站在那，明明是一个无风无月的夏夜，他却觉得彻骨的冷。 “你信我吗？” 唐无锋沉默地与他对视，他们离得其实很近，顾清能看到他的手压在机簧上，真稳啊，一点都没有抖。唐无锋没有答话，顾清心口浮起一股巨大的哀痛，他向前走了一步，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唐无锋的瞄准下。 “你信我吗？” 千机匣向下压了一点，顾清眼神闪动，在漆黑的夜里，远比星光更亮。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唐无锋，在心中暗自乞求，信我，求你了。 “跟我回去。”唐无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哑的厉害，像沙子一样从顾清的耳膜拖过去。 “我可以和你回去。”顾清又向他靠近，他的身形摇摇欲坠，却又固执地不肯倒下去。 “说啊，你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