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唐无锋当然推开了他。 而同时他的嘴唇和心口一样guntang，被顾清触摸过的地方，全都燃烧起来，让他口干舌燥。 “你——你身上是什么？” 他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必然是顾清做了手脚，但顾清只是跪坐在那里，神色平静，仿佛在嘲讽他的口是心非。 “你们唐门弟子，会半点戒备没有，被人下毒？” 顾清慢慢站起身，唐无锋下意识后退，顾清没有再去接近他而是走到窗边，细碎的风雪涌入，让他混乱的思绪平复下来。 “敢做不敢认，哈。” 被这样讥讽，唐无锋也没有反驳，他喘了两口气，压下心头悸动和失落，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顾清偏过头，他的脸白的近乎发光，清冷俊秀的眉目也被月色柔和，收敛起疏离态度，他本就是眉目如画的好相貌。 “为什么……？”他低声重复，又笑了笑。“活得太过无趣，找点乐子，算不算？” 谢承对他说，心里要有个念想，没有完成之前，就不会轻易放弃。 可他一生背负深恩，背着无数希望与期待，每个人都在对他说，你的命很重要，为了你，牺牲了很多人。 这些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一日一日折磨着他，仿佛他做什么都有数十双眼睛殷切看着，他不能行差踏错，不能坠了先人声名，不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欲望。 他是顾清，但谁都可以是，他的路早有人铺好了，他只需要一步一步走下去，换作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有区别。 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要，愿不愿意。 他终于从过多的爱护中逃了出来，谢承选择了纵情声色，他尝试过，但情欲与美色对他，并没有什么吸引。 或许在欲望得到满足的一刻是放纵的，但伴随而来的是空虚与愧疚，你这样做，对得起为你牺牲的人吗？ 他依旧不快乐。 唐无锋沉默地看着他，这个唐门弟子并不阴郁也不冷淡，年纪和他差不许多，即使从暗堂那种地方出来，做过很多不能见光的事，还是对未来抱有期待。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选择进入浩气盟，哪怕哪一日死在任务里，连名姓都不能留下，或许还会被打上唐门叛徒的烙印。 但他从来没有退缩过，他相信有一天能够还世间一个清明。 “你真的相信？” 唐无锋刚要回应他的质疑，便看到顾清脸上凝着的不是嘲讽，而是一种迷惘。 “付出一切，值得吗？” 他又想到那些为他而死的人了，毫不畏惧地，为他挡下刀剑，背上劫狱的罪名，成为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即使顾家最后得以平反，但有些人无论如何回不来了，他的家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之人，全都回不来了。 而活下来的人，又何曾真正愿意，一边为背负的恩情痛苦，一边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愧疚。 “我没有想过，但是有些事总要有人做，也许我看不到那一天，但我们的努力并不是白费，十年，二十年，总会有改变的。” “如果所有人都不去做，就永远没有改变的可能。” 顾清点点头，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又问了一遍：“值得吗？” 唐无锋默然半晌，回道：“值得。” 顾清噗嗤一声笑出来，这笑声既悲又冷，夜风从窗口吹进来，把他的长发吹散，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落寞之意。 唐无锋正犹豫要不要劝解，顾清已然收敛神色，手掌搭上他肩膀。 “喝酒吗？” 他不等唐无锋回应，从窗台下摸出一坛酒，也不要杯子，仰头喝了一口。 浓烈的酒香散开，唐无锋嘴角一抽，这酒的味道他很长时间都不会忘，连带着肩头也隐隐作痛，方才那些暧昧之意早被人抛在脑后，如今只有两个落拓的江湖客。 顾清喝的很急，但下巴依然是干净的，没有露出一点粗鲁的姿态。 唐无锋想，万花七艺，风雅至极，是从小在灵秀之地才能温养出来的仪态。他身上浸染着药香，混合着酒气也不难闻，那双剔透又冷淡的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即使只是因为饮酒的缘故，唐无锋还是觉得心口一阵乱跳，他退了一步，避开了顾清递来的酒瓶。 顾清闷闷地笑，挑了挑眉，没再坚持，而是坐在窗边喝完了那坛酒。 “我走了。” “……去哪？” 顾清抬手一撑，从窗口翻了出去，转头又是笑盈盈一张脸。 “当然是去睡觉，难道你想我留下来？” 唐无锋收回手，沉着脸看他，他不明白为什么顾清总做一些引人误会的事，待他身影消失，不自觉地摸上嘴唇。 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象，顾清实实在在地，给了他一个吻。 没多时院子里又传来琴声，与他平时弹的不大一样，琴曲多为悠扬深远，他这曲激烈，又另有一种倾泻之意。 唐无锋站在门边凝视他的背影，雪越下越大了，顾清依旧是一身墨袍，雪落在他的衣摆上。 许是察觉他的视线，顾清一曲弹罢，转头对他笑了一笑。 唐无锋痴望他片刻，心知不能再迟疑下去。 “我要走了。” 顾清点点头，仿佛没有听出他的告别之意。反而再次拨弦，忽急忽缓，隐含几分颠倒错乱。 “一曲酒狂，聊以赠君。” 他抱琴而去，潇洒快意，远远又掷来一物，唐无锋接了，是半瓶酒。 当夜他辗转反侧，整夜未眠，一整晚都陷在愧疚困惑与自责中，他什么都不该做的，也不该去怀疑顾清，他把这里所有角落翻了个遍，没有找到任何暗盒机关，更别提密信的影子。 他真的错了吗？ 顾清却没有他那些想法，喝了酒，胸中郁气也略散了，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天还没亮就冲进唐无锋的房门，他很少起这样早，眼睛里还有点刚睡醒的雾气，裹着一身冷意冻的唐无锋打了个哆嗦。 “走吧。” “什么？” 唐无锋不解，顾清也疑惑地看他：“不是要离开？” 他看到顾清手边放着打包好的行李，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和自己一起去。 “这些与你无关……你好好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顾清嗤笑一声，一边推搡着他快些收拾，一边在桌上压了封信，唐无锋见状心知他心意已决，不是临时起意，只好闷不做声地穿戴好一身机关暗器，背好千机匣。他来时身无长物，去时自然也两手空空，顾清笑得意味不明，却不说话。 直到临近出城唐无锋才觉出不对，顾清就这样看着他，总不能真的一路走到太原去。他难堪地转过身，对着似笑非笑的顾清，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清在他的面具上弹了一下，微笑道：“偌大个洛阳城，你怎么偏偏倒在我家门口？” “你既然都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救我。” 他当初根本就不想救人的，唐无锋想起他的眼神就觉得发冷，一个刺客应该冷静，但让他见死不救，他做不到。即使因为这件事挨了罚，下一次他还是会去救。 顾清神色淡然，回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世上的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唐无锋还在纠结，万花谷是悬壶济世的地方，你这样就不怕带累师门。 “你这样好心，也救不了天下人。” 他想说能救一个是一个，至少救下眼前之人，能够减少的不幸就多一个，这世上没什么是一蹴而就的，但也没有白白等来的太平盛世。 但他还是放弃了争吵，至少顾清救了他是事实，他也没有理由去让别人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你既然不认同我的想法，又何必要同行。” 顾清上马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纵身而上，低头回道：“因为我想看看，让你们前赴后继送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确实很好奇，不是为了唐无锋要找的东西，而是他的信仰。 顾清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幼年时父母期望他能够荡清这个昏聩的朝堂，还世间一个海晏河清，为他取字景和，要他用功读书，早日成才。 家中变故之后，在颠沛流离中他被劫为人质，那时父亲已经死在狱中，家族被牵连者近百，他被江湖义士从法场劫了出来，又成为诱饵逼迫他们交出父亲多年来查出的证据。 最后的结果是父亲生前的努力付之一炬，而他也身中剧毒命在旦夕，他陷入了漫长的沉睡，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都会让他生不如死，为了让他活下去，他被送到了万花谷，这一睡就是两年。 他一直都不觉得自己应该活下来，虽然也没有去死的理由，但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生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如今他在唐无锋的眼中又看到了与那些人一般的神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视死如归。 他突然有了一点好奇，他们所相信的，追求的，哪怕有生之年不可见的向往，究竟有什么力量。世人贪生而畏死，或如行尸走rou，总归死是一件让人避讳的事。 若如唐无锋所言，浩气盟人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愿意为大义付出一切，热血不冷，浩气长存。 他真的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唐无锋劝了一路，他要做的事很危险，也不能透露给外人，这是浩气盟的事。顾清反驳他既然浩气为天下苍生计，那身为众生之一，想要帮忙又有何不可。 死又如何，勉强也算为苍生赴死，死得其所，心甘情愿。若是事成未死，就做入浩气的投名状，你可要给我做保。 “你当真要加入浩气盟？” 不是唐无锋质疑他的人品，而是顾清怎么看都不像心怀苍生的人，他疏离，冷淡，行事匪夷所思，说他要加入恶人谷还更可信一些。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警惕几分，严肃申明起浩气盟的禁令。 第一条就是不可贪生怕死，见死不救。 顾清听着他继续讲，什么不可背叛同伴，不可忘恩负义，不可欺凌弱小。 “你不如讲一讲，你们要做什么？” “有任务完成任务，其他时候可自由行事。” “总归是要做个好人。”他叹口气，很惋惜的神色。又问：“恶人谷呢，你们对立这些年，他们又有什么规矩？” 唐无锋皱眉想了想，恶人谷行事肆无忌惮，好像确实没有什么规矩，据说在谷中，能者居之，自相残杀也是常有之事。 “这么说来，他们百无禁忌，也对，身后无退路之人，行事也不必顾忌后果，倒是称心快意。” “声名狼藉的惩凶之辈，以为躲进了恶人谷便能自在逍遥，却不知弱rou强食，自有更恶之人，届时却不会有人能救得了他。” 在浩气盟，虽然也有上下之分，但更多是同仁之义，恶人谷却是生杀予夺不容反驳的地方，在那里只有恶鬼做人上人，其下全是奴隶罢了。 宁可作为人去死，也不丧尽尊严地活。 大多人曾经都是这样想的，但生死关头，哪有那么多慷慨赴死之辈呢，对于这番话，顾清笑笑不回应，唐无锋也没再提恶人谷之事，只是又说起他方才的话。 “你若入浩气，我可为你做保，日后你有何行差踏错，我一体同罪。” 顾清挑了挑眉，讶异道：“总有人心怀不轨，要是看走了眼岂不搭上性命，你们也未免太过死板。” 唐无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道：“除非亲手了结叛徒，否则视为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