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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弃

    

丢弃



    老宅是基于旧中国时期的洋房改造而来的。它的外部结实健全,内部却死气沉沉。徐小云这个文盲不知道丈夫口中的“维多利亚时期”是什么,她只知道外公的身体就像这栋宅子,有一种万千繁华过后的萧条之气。

    再次见到裘盛华,徐小云显然淡定许多。她不知道丈夫与老人家说了什么。方才,她在门外等候,听不见屋内的谈话。她从丈夫出门后,露出的喜气洋洋的脸色来看,猜测应该是生意上的事情。因为,她觉得只有金钱才使丈夫感到快乐。

    她充满敬畏之心地直视床上的病人。今次,她不仅是以孙媳妇的身份去尽孝道,还是以护工的职业来挣辛苦钱。垂垂老矣的病人凭借那细如针线的精力去管理他的财产。这让很多人都失望了。外公虽然顶着一具消瘦的躯体,可是那一双因病受难而耷拉着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令人畏惧的低沉火焰。

    可是,徐小云不怕这位曾经位高权重的。外公不仅是丈夫的亲人,还是徐小云的雇主。丰富的工作经验和优秀的职业素养是她的底气。有了一层职业的保护罩,她只会待人越发的尊重与友善。即便年迈的雇主会像一个孩童无理取闹,那她也能仰仗职业的特殊性质去制服他。

    就像周老太。被家人抛弃的老人被迫成为一座孤立的岛屿,忍辱负重地去守护自己那颗高傲的心灵。他们的身上有着相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不过是害怕年轻人身上那独有的生命力。他们害怕被灼伤,于是蜷缩在角落,抱着空洞的回忆渐渐枯萎。

    她不知道的是,她总是带着慈悲的心肠去照顾每一个固执己见的老人。尽管那不是她的分内之事。

    徐小云从三楼的窗户,看见远去的黑色轿车,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主人收养,接着又被弃养的宠物。幸亏她本就是流浪狗出身,饿不死,也打不死。裘瞻博在离开之前给她做了许多心理辅导,笼统的总结下来,不过是让她放宽心。若是不顺利,大可不干。

    裘瞻博正是知道徐小云走投无路的情况,不然也不会说如此慷慨大方的话。他把妻子丢在老宅就走了。一切事务皆有外公决定。例如徐小云住在二楼,没有浴室和洗手间的杂物房。她入住之后,从此便更名为卧室。

    房间位于走廊的尽头。除了蜘蛛曾经光顾过,屋里还放着年久失修的家具和无人问津的书籍。徐小云在灰扑扑的房间里转了两圈,东摸摸墙壁上的碎花壁纸,西翻翻书架上的外文书籍。房间很单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当她推开屋内唯一的一扇窗户时,发现此屋恰好对着一棵树叶凋零的大树。

    光秃秃的枝丫轻轻颤动,好似有鸟儿听见动静,蹬开树枝,比人快一步飞走。上午的阳光从楼房的左侧边照来,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她把两个手肘撑在窗框上,探出头,向下看去。她看见一粒粒灰尘漂浮在空中,是光使它们原形毕露,是光使它们暴露行踪。

    她就像它们,一旦接触阳光,便会无所遁形。她本来在隐秘的地方飘得好好的。

    她伸出手臂,用指尖捏住树梢,往回拉了拉,然后松手,观察树枝抖动的频率和节奏。她来回弄了几次,看着那晃动的残影,渐渐地失神。她无比希望回到从前的生活。从前的她没有烦恼,顶多是花点钱应付姨妈。而现在,她的心里混合着各种浑浊不明的情感液体。无论她是坐着,还是站着,又或是睡着,那摊液体总会流到身体的各处。

    措手不及的人和事接连发生在她的生命里。繁荣的田垄受到龙卷风一般的破坏,而带来这股飓风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她是一个无法处理人类情感的机器人。位于她左胸膛的CPU经过多次的过度运载,在极度过热而又无法降温的状况之下,报废是迟早的事情。

    裘瞻博没有教会妻子如何处理感情。他只是一昧地往她的身上扎入有害的化学试剂。生物学家为了更好的效果,把她丢在另一个地方,并交给另一个苛刻的同行进行陌生的试验。有一个被他们忽略的地方:试验品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是一个试验品的事实了。

    裘盛华没有对孙媳妇任何吩咐。他只是让徐小云快速离开,以免打扰他休息。老宅的佣人只有两位,是准时准走的钟点工。他们合力把杂物清空,将房间清扫干净,已是临近傍晚。他们下班了,只剩徐小云与一张一米二的床,一张窗前的书桌,和一个小衣柜为伴。

    她呆坐在床上一阵,好似听到什么怪声。她望向窗户那边,看着暗淡的天色,不由地感到寂寞。她关上窗户,还是听到相同的声音——噢,是她肚子在抗议。她根据佣人所说的位置,找到一楼的厨房。厨房很大,餐具和食物应有尽有,比丈夫家里的还要多得多。

    书桌上放着一个空碗和一个果核。一碗鸡蛋挂面和一个苹果是今日的晚餐。身后床边的壁灯把徐小云背影映在地板上。她安然地眺望天边的月亮,不知为何,不禁觉得离开丈夫未必不是一件坏事。待她再次回归孤独的世界,反而有种亲切的感觉。

    “孤独”是她的第二个母亲。它极其富有耐心地等待女儿重回自己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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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感滾出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