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蓝色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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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行纪元。 我又在警报声中被惊醒。 不能睡个好觉在宇宙里是常态。我前往中控查看报警原因,既定的航行路线附近有一颗恒星突发粒子风暴,从现在开始绕行能勉强躲过,不过飞船信号受到干扰在所难免。Glitter Bullet号也无法继续智能跟踪行驶。 我去副起居室叫萧逸,心想等这次风暴过后正好让萧逸带我上Glitter Bullet号。 但我叫了好几次,萧逸的起居室里都没有任何动静——距离我第一次叫他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地球日。改换航道的时间紧迫,而且他在里面呆的时间未免太长了,犹豫再三我用权限打开了舱门——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的萧逸。 他像睡着了般趴在床上,脸侧埋在枕头里,露出有泪痣的那边眼睛,毛茸茸的脑袋贴着许多连着数据线的磁片。他半盖着被子,但后背裸露着——这种描述似乎太单薄——应该说他的构造都裸露出来,分明的蝴蝶骨间打开一扇机械窗口,数条粗细不一的数据连接床边的计算机;后颈挖出一个圆形接驳口,一条直径约五厘米的透明导管连接着另一台设备,管道里的凿刻十分精细。 我怔怔地看着窗口里隐约可见的金属脊椎和缠绕的数据线与淡蓝色的“血管”,身上插满设备的萧逸突如其然地提醒我,从本质上讲,他确实是没有生命的物质——可没有生命的他若醒来可能并不愿意让我看见他这一面。 我几乎逃跑般退出他的起居室,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许久冷静下来,才发觉不对。 他的房间未免太过昏暗了。萧逸身上连满了设备,不应该连指示灯都看不见。 我检查过飞船电路后才发现他的房间电路在警报时由于用电量过载被拉断。我有点想笑,萧逸这样算死机了?我赶紧重联他的起居室电路,回到房间替他把设备打开。 重新通电后萧逸轻轻动了一下,脸全部埋进枕头里,还蹭了蹭。透明导管像溪水流过干涸的河床般被点亮,胸腔某处发出淡蓝色的荧光,从后背的窗口逸出,我猜测是他的“心脏”,但不好意思往里看——目光克制地往上移,线条流畅的肩膀也褪去仿生肤质露出机械的躯壳,关节处隐约可见磨损的痕迹。 我担心充能过程还会出现问题,坐在离他床边远远的地方。 半个小时后萧逸才醒来。 萧逸一把掀开被子——我下意识扭过头,却发现人好好穿着裤子。讪讪等他拽下身上的五花八门的接线,他抬起头,苍绿色的眼睛恰好对向我。 那目光像冰棱般将我贯穿,我一时怔住,急忙解释:“你的房间停电了,你又一整天没出来,所以我进来看看...” 萧逸却已经移开了目光,有点笨拙地用手扒了扒头发。后背的窗口已经关好,仿生肤质又完全覆盖他的身体。他草草套了件衬衫,在床沿坐下。 我试探着坐到他身边:“你在生气?但这种情况下我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萧逸仍没理我,面无表情地垂着头,睫毛在眼睛下扑出一片阴影。 我有些果然如此的愧意——萧逸果然不愿意被人看见他被剥夺意识的这一面:“这回是我欠考虑,请告诉我下次要怎么做...你别什么也不说,萧逸?” 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萧逸若有所觉般抬起头,凌乱的额发轻轻垂下来搭在眼睫上,苍绿色的眼睛像蒙了层灰——我第一次看清原来这双明亮的眼睛上也凿刻着黯淡的机械纹路。 过了几秒,萧逸又垂下头。我终于想起这样的神情我为何如此熟悉——那些我熟悉的仿生人同事就像这样,僵硬木讷。 难道因为断电导致了故障?我不禁有些着急,打开他的设备拼命回忆过去学习的仿生人知识,却对着完全陌生且复杂得多的界面一筹莫展。 我只好再次试着叫他,手心贴住他的脸颊。 萧逸默不作声,但皮肤是热的,眼睛对向我,落点涣散地往我身后延伸。这张面孔确实很漂亮,尤其在属于萧逸的凌厉气质都褪去时,精致得像人偶,眉目精雕细琢冷淡逼真,可不是真的。 萧逸的眼睛应该风光潋滟。他身上跳动着生动的谜团,他有种凛冽却柔和的冷酷,跨越漫长的时间与莫测的空间而来,而不是这样机械的淡漠。人在无措到极致的时候反而会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此时我想他像海,同样的深流暗涌,同样似真似假让我安于一定会醒来的梦。 萧逸。我念着他的名字,俯身抱住他,双臂紧紧圈住他的脖子。我忽然久违地萌生如此鲜活的决心—— 人们随着枯燥的时间与苍茫的空间膨胀,灵魂和身体的密度都随之变小漂浮在命运之中,因此又热衷于在短暂的时限和逼仄的空间里相互挤压,轻易地缔结羁绊,直至空洞的悬浮物被挤压填充变为实心坠落到安全感的地面上。 萧逸已是我茫茫宇宙中唯一的同伴。 我猛地起身,调动飞船所有可启用的数据库和处理器寻找行星纪元仿生人的维修办法。但无论怎么换着路径检索,千目号也找不到这原先看来无用的信息。 我茫然地看着终端上闪烁的“无搜索结果”的字样,起身跑向中控室,边跑边向智能系统下令:“搜寻光启号的信号!我要重连光启号的数据库。” 可一旦切断联系,要在茫茫宇宙间重新找回信号并不容易。智能系统一次又一次地响起“搜寻失败”的提示。我望向空无一物,只有远方有几颗光点跳动的宇宙,咬牙下令:“重新搜索。” “搜索失败。” “返航,朝光启线原定路线靠近,直至找回光启号信号。” “返航?要把我卖了啊?” 不知道第几次失败告终后,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我恍惚的回头,看见那双凛冽眼睛正含着笑意望向我。 萧逸,我默念道,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猛地转身撤回返航并搜寻光启号信号的指令。 他似真似假地调侃:“以为我醒不过来了?” “你睡了快两天。”我盯着他,“中途断电了,我接通电源后你还是没有意识。我的飞船上没有如何让你恢复意识的资料。” 萧逸怔了怔:“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的。”我的目光转回面板,“又不是故意的。” 萧逸没有说话,我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悄悄看他,发现他的神情竟然有几分落寞——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不自觉抱住了他。 萧逸的表情有些惊讶,睁大眼睛望着我,随后那双明亮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笑,轻轻拍我的后背:“别怕。你忘了?我们还有个承诺。只要航行还没结束,我就不可能失约。” 但怎么办,我可能已经不想结束了,我想。 萧逸返回Glitter Bullet号后,我开始失眠。 最开始是睡不着,眼皮乏力地贴紧,时而冰凉时而灼热,眼角渐渐刺痛,然而大脑紧绷得如同千钧一发仍未断落。好不容易实在疲惫地陷入睡眠,却总做同一个梦——我仍梦见海,站在甲板上,而萧逸不知道何时登上了我的船,远远坐在扶手上,黑发在风中凌乱地扬起。 我被暴风刮得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一眯眼的刹那,一个影子坠入海中,萧逸不见了。我踉跄跑到扶手边,忽然眼前的景象一翻,船舷变成飞船的窗前,有一个人在宇宙间越飘越远。 然后便被惊醒,醒来满头冷汗,内心空虚却焦躁。我看了眼时间,我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我后脑胀痛,拿起通讯器看了一眼,萧逸又给我发消息了:得给萧火龙喂点东西吃,别忘了 我困倦地笑了笑,从床上起身,给小乌龟掰了点饼干碎,然后回复他:你的身体怎么样? 离恒星越来越近,电波信号受到的影响最大,消息传得很慢:挺好的,上次是意外 :不好意思,这么问可能不太礼貌...你会出现故障吗? :好奇还是关心我 :...都有。 :会。但别担心,我会把自己修好 :你自己怎么修? :确实不太方便。下次请你帮忙 :我能行吗? :怎么不能?而且你不是很好奇吗?好奇宝宝 :我只是很担心。而且你来自行星纪元,如果你出现了问题,我完全没有应对预案。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不知道怎么办的那天。你怎么样? :一般。我准备使用治疗洞xue。 :这还叫一般? :只是有点失眠。 :这样,你到中控去 :干嘛? :打开粒子运动监听频道 我依言照做。 :然后呢? :然后等 我困惑地看着频道上接到的讯号。由于受到粒子风暴的影响,接收到的讯号如急风骤雨,愈发强烈且频率加快。 百无聊赖地等了半天,我正要直接问萧逸到底让我等什么,杂乱波动中竟然显示出可识别的波段。我惊愕地下令千目号翻译,先是一份编码表,中控学习后,接下来的讯号被翻译成一首歌在中控室播放。 “If they say Who cares if one more light goes out? In the sky of a million stars It flickers, flickers Who cares when someone,s time runs out? If a moment is all we are Or quicker, quicker Who cares if one more light goes out? Well I do” 星河黯淡阑干,永远处于波谲云诡的变化与亘古不变的寂寞中,我忽然热泪盈眶,像是温水涌入我的身体。我趴在中控台上,柔和的乐声缓缓包裹我,为我筑成宁静的温床。 我陷入睡眠前恍惚听见悠远的吟唱。 谁还会在意有一道光熄灭, 然而,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