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盛极

    第二年的雪融三月，你们离开北境来到西南的山峦中。

    北狄被你击退的消息在短短几月内已经传到了南蛮部族的耳中，像是为了求证般，在见到你一如当年一般出现在他们面前，首领便毫不犹豫地将兵撤去。

    隔月，你又带着帝江一同来到西部的风沙之地。西戎部族的首领已经换了一位，正是当年在战场上被你救下的女子。你们一路畅通无阻，被她接引到了都城内。

    首领询问地看了一眼跟在你身后规矩端坐的少年，你轻轻摇头，她便将目光收回。

    帝江垂着头坐在一侧，目光直直注视着地面丝毫不移动，一副不看不听不问的模样，你的声音，你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却不自觉已在他的心中千回百转。

    你与首领达成协议，西戎作为三方外族最强盛的一支将依附于你的国家为你们牵制南北两族。你们将共同维系和平。

    终究，帝江还是没有如你说的那般早早离开。

    他看着你穿上西域的服装，轻纱罗裙，金饰珠玉锒铛。你披着头纱在城内与异族人交谈，其乐融融仿佛出自一家。

    风沙骤起，粗糙的砂砾扑在脸上。帝江被这风沙迷了眼，模糊的视野中，却觉得你的面庞与笑容越发清晰。

    红尘历劫三十年。

    ......多待一会儿又何妨？

    他随你在风沙之城停留了大半年，你们骑骆驼，喝羊奶，看着日出日落，酣畅淋漓饮烈酒。

    你骑着骏马，载着帝江飞驰在沙漠中探寻绿洲。你大笑他不敢上马，他被你猝然的加速吓得下意识抱紧你。

    他的手环上你紧实的腰腹，隔着薄薄纱衣，掌下是你蓬发的guntang肌rou，随着你被似呛到般的几声咳嗽收缩着，散发着无穷生命力。

    你在这里种下无数树苗，看着它们慢慢生根长大。你说这里终有一天会不再荒芜黄沙漫天，遍地皆有绿洲。

    从西戎回来后你又恢复了清闲，偶尔待在府邸，经常四处走动。

    这几月的相处下来，你与帝江已是达成了不用言明的约定，不管你去往何方，身后都定有一个他。

    你到处跑，每处停留几月便离开。体验风土人情是假，整顿当地贪污腐败压榨百姓的乱象是真。你就像不知疲倦也不会劳累般，不停歇地前往一处又一处。明日，你们又要踏上路途，你仰面躺在屋顶，看着辽阔无垠的星空轻声询问身边陪你默默坐着的少年：

    “帝江，你究竟来自何方？我牵住你已太多年，你想不想离开，一个人安定自由地生活？”

    你伸出手，掌心一张，瞬间就覆盖了无数星子。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像天上的星星，却不知为何停留在此处。就像人看着天上的星星觉得渺小，误以为触手可及，下一秒就能抓住。”

    身旁的帝江并没有沉默，却依然对自己的来历避而不答。他清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清晰可闻，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路途中突然射进一束光。

    “我举目无亲，跟着你挺好的。”

    “天上的星星虽抓不住，但却可以与地上人相视一生。亦或是，星星......又何尝不是抓不住向他伸出手的人呢？”

    不知不觉，帝江已与你相伴五年。

    你们走过无数城池，无数藩地。你的每一处的宅邸布置都和江南那处如出一辙，院中定有一棵古树，一架秋千，遥遥对着一扇门，一排屋檐。

    今年春日，你们又在新的城池停留。帝江一如曾经靠在檐下读书。只有他知道，他的目光早已无法从你身上离开。

    书纵使被他翻阅千遍万遍，也不及被他描摹的面容深刻入骨。

    春日的午后阳光温暖而催人入眠，你靠在秋千上，沉沉睡去。书册从你绵软垂在腿上手中滑落，窸窣落在茂盛的草地上。斑驳的树影光点隐隐约约落在你的面容，闭上眼，英气的五官也变得无比柔和。风扬起你的发丝，你好似正做着美梦。

    帝江远远看着你，心跳却愈发快速。

    只有在你看不到的时候他才能如此大胆而放肆地注视着你。脚步终是不受控制地将他带到你面前。

    他清楚，他爱上你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不清。他也知道，他不能说。

    三十年后，他注定要离开。即使你只是把他当做亲人，他也不能为你带去任何痛苦。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你的碎发。

    阳光灿烂的午后，纤瘦的少年站在树下，他俯下身慢慢靠近在秋千上熟睡的女子，眼睫不停颤动着，捧着你的脸最终在你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的原本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瞳瞬间转为淡金色，你的眉心光芒大盛，一枚白色的印记刹那浮现转瞬就尽数隐去。他不舍却又无比坚决地将唇撤离，又回到檐下拿起书继续读。

    风依旧暖人，树影婆娑，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原谅他，用如此任性的方式为你下遗忘咒。

    这注定只有他一人知晓、只有他一人铭记的吻。

    在你们快要走遍江山之时，皇城突然传下一道诏书。

    女帝召长公主，镇国大将军姜心婳回京。

    十年前，你的jiejie继位，先帝留下内忧外患国库空虚的残破王朝。你与她约定，各自处理内忧与外患，相互为对方后盾。十七岁的你前往战场，护你的jiejie安心整顿一片混乱的朝纲。你定南蛮，逐西戎，退北狄，短短三年就击破了虎视眈眈的外敌，随后隐下身份，远离权力与斗争做个闲散贵族。

    十年过去，女帝召你回京，你就知朝廷内的忧患已被她解决到最后一步，需要你出面以武力做出最后的威慑逼迫与镇压。

    诏书下达的第二天，你带着江南府中的所有人千里迢迢回到京城。自边疆安定后，你这个销声匿迹七年的长公主再次回到大家的视野中。

    你换上雍容华贵的礼服，跪在重新恢复生机、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听内侍高声宣读诏书。你恭敬地伸手接下那卷厚重卷轴，叩谢隆恩。

    自此你一人权利滔天。

    回到京城后，你整日辅佐女帝处理堆积成山的政务，再没时间回府。

    三方外族皆前来自愿成为属国，你批文下令通官道，设四郡，普及汉化改革，加强贸易联系，每天都陪在女帝身侧，从清晨忙到深夜，从开春忙到深秋。

    慢慢地不断有大臣上谏请求削弱你的权利，都被女帝驳回。朝廷势力已相互之间形成平衡，你不合适再独揽大权。最后还是你主动请辞，交去大半权利退居人后，又变回那个清闲的长公主，退休的大将军。偶尔进宫，偶尔上朝。

    一切好像又回到你离开战场初至江南的那段时光。唯一不同的只是多了你每日剧烈的咳嗽。大半年不舍昼夜处理政务，你已将身体严重亏损，丰盈红润的面色不可控地变得干瘪而苍白，昔日活力的笑容只剩下虚弱的神色。

    京城与江南很不同，空气干燥而刺人。尚未及冬日就已变得寒冷。整个严冬你都在反复生病，恹恹地再难以提起气力。帝江为你披上厚重的毛绒狐裘，燃起暖炉，严令禁止你外出。

    他每天都坚持不懈地跑到你房中紧紧盯着你。此番场景过于眼熟，就像当年你救下他后每日往他房中跑时一般。只不过当年与如今，二人的身份却是颠了个儿，不禁让你哑然失笑。

    春日来临，大小病不断的情况才开始好转，你的咳嗽声渐消，好似恢复。你依然喜欢在廊下听雨，在秋千上看景。

    在京城度过的平静日子不过才短短一年，朝廷的势力就开始蠢蠢欲动。

    你终究会是女帝最信任也最偏爱的那个人，你一日在京，他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可是谁都看不透你，他们都忌惮着你，不停试探你，最后却都无功而返。好不容易切开的权力不知哪一天又会被女帝收回重新归拢到你一人手中，平衡又将被打破。你必须彻底离开京城，离开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