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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商务谈判

    

05·商务谈判



    她坐在濒临海岸线的长椅上,双眸中哀痛备至,如阿西蒂亚湾彼端的阴霾。白马兰在她身旁坐下,将外带盒与饮料放在两人中间,没有说话,是担心她受到惊扰,变成一抔苦涩的海水流走。

    蒲公英牛蒡和白桃茉莉花,白马兰借着公路上闪烁不定的车灯查看饮料杯上贴的标签,拿走了自己那杯。蒲公英牛蒡的气泡水是达居尔的,喝起来就像稀释过的止咳糖浆,很长一点时间,她都依靠阿片类的止痛药过生活,白马兰没问过她是否有药物滥用之类的问题,但很明显,她对含有可待因和异丙嗪成分的止咳糖浆上瘾。

    小贝格森案已经拖了将近半年,她的儿子,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儿,被穿着玩偶服饰的成年男性拐走,最终消失在监控盲区。凶手名叫艾德蒙,曾因两起暴力犯罪被捕,他被前女友指控虐待儿童,在公共场合掌掴她的儿子并大声辱骂,对幼儿造成严重的心理伤害。另一项是人身伤害,在分手后,他违反限制令,闯入前女友家中殴打她的新伴侣。艾德蒙被判处十八个月的监禁,因表现良好获准假释,假释期间,他被警方列为小贝格森案的重大嫌疑人,还押候审。

    警方在艾德蒙家的地窖角落找到了贝格森的小狮子水壶和卡通贴纸,随后发现他的头发与皮屑组织,地上有冷柜移动的痕迹和微量血液,冷柜腿上找到的粒子包含铁、炭和其她合金元素,其中炭与锰的占比较高。鉴定专家认为艾德蒙曾用铁链将小贝格森拴在这里,小贝格森因一种‘剧烈而难以忍受’的疼痛拼命挣扎,留下了那些痕迹。艾德蒙使用的是一种强度高、耐磨性好的工业用链条,检方律师认为那极有可能是他安装在游艇后的驱赶链。根据他前女友的供词,他有出海钓鱿鱼的爱好。

    由于无法找到尸体,检方始终不能证明小贝格森已经死亡,也无法证明他具体受伤害的程度,案件存在重大疑点。艾德蒙称他出于好心收留了当时正独身一人的小贝格森,试图履行对儿童的社会保护义务,而小贝格森大吵大闹,使他惊恐发作。他将小贝格森拴在地窖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才放出来。他担心自己再次入狱,于是打电话给朋友,要求其将小贝格森送往家庭理事会,就在这一过程中,小贝格森又自己跑丢了。

    警方查询了艾德蒙当天上午的通话记录,他给十七个人打过电话。其中一名女性告诉警方,最初她并未察觉异常,艾德蒙只是又说起他讨厌小孩子,‘我已经递交了离港活动申报表,明天我就要出海,把一个小孩儿丢进海里喂鱼’,他这样说。那名女性感到毛骨悚然,于是说‘闭上嘴,蠢货,你是活该,你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你是个可悲的蠕虫’。直到看见新闻上的小贝格森失踪案,她才意识到那天艾德蒙说的可能是真的。而后警方向法院申请搜查令,物证专家联合墨尼佩学会法医实验室的高级研究人员再次检查了艾德蒙的游艇,尽管存鱼舱已被拆卸销毁,但侧壁上的过滤孔与供氧组件中仍然检测出血液痕迹,符合小贝格森的STR分型。

    找不到尸体和凶器,通话记录没有录音,一审判决期间,检方只能拿出间接证据。根据疑罪从无原则和不轻信口供原则,她们不能定杀人罪,也很难定故意伤害,如果再这样下去,艾德蒙会被判定仅对小贝格森的失踪负有责任,并判处民事赔偿。经过协商,检方律师申请将案件移交至小贝格森的主要居住地,由高山半岛文化区最高检察院受理,为警方的搜证争取时间。与此同时,艾德蒙要求更换律师并提出精神健康辩护的要求,审理日期被推迟。

    “她们将以‘蓄意绑架并致受害者死亡’为罪名,起诉艾德蒙。我去见了法政专家和负责本案的高级探员,她们向我保证,会将艾德蒙绳之以法,她们说墨尼佩学会自然科学研究院和法医实验室的物证专家将出庭作证,她们所掌握的环境证据和间接证据足够彼此印证。是艾德蒙杀害了我的宝宝,她们抓到他了。”达居尔低头点烟,火光悉数闪过她的眉睫。

    有关辩诉交易的事情她还不知道。由于达居尔的精神状态不好,自案发以来多次接受心理疏导和自杀干预,她所在社区的家庭理事会认为她无法独自面对诉讼过程,于是为她委托了一位发言人。经过协商,她的发言人与检方律师一致认为需要对她隐瞒部分案件细节。

    “我能为您做什么吗?”白马兰自然而然地顺过她的烟盒,达居尔侧身为她递火。

    “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如此重视尊严,重视人权和抚育。人生贵重,天然平等,每个人都是母亲充满爱和期待的伟大造物。生命是宝贵且不可再生的,因而剥夺别人的生命——哪怕他是个手段残忍的禽兽——都要慎之又慎,再三再四的考量,以确保平允和审慎,以保全司法的神圣和信誉。”达居尔吐出一口极细的烟雾,那混合焦油、尼古丁与烟草的有毒气体在她的胸腔中长久地闷窒。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被判死刑,或许只是终身监禁。但不管是哪种,在宣判后,他一定会上诉。我在网上查了,从宣判到执行死刑,这个过程最短也要三年。这三年里,普利希,你觉得你有办法让他说实话吗?我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是…很多的碎块儿…然后丢进海里,沿途,或者”,达居尔闭上眼,摇了摇头,齿关的轮廓在面颊浮现。

    “那是一整片海域,女士。”白马兰打开饮料杯的盖子,她将烟头丢进去,火星戚戚然熄灭。“可我只想知道我的宝宝在哪儿。他站在什么位置,他把我的宝宝丢在哪儿。那虽然是一片海,可总有个具体的位置,在哪儿?我只想知道在哪儿。”

    “我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女士,他会抓住所有可能翻案的机会。我知道您每分每秒都在受煎熬,可我不能私自拷问他,那会影响程序正义原则。他期待被伤害,这种人都是这样,只要被伤害,就能依法要求申请人身保护令。庭审被延期,那么案件复核听证会将被延期,死刑执行命令的签发也会延期。”

    ——何况最终的判决结果不一定就是死刑,如果陪审团对于量刑无法保持一致,那么艾德蒙会被判终身监禁。白马兰望向不远处的礁石,片刻,道“对不起,女士,但我能提供的服务很有限。我只能竭力保护他,将他安排在戒备等级最高的单人牢房,减少他与外界的接触,避免节外生枝。”

    “只能这样了吗?”

    “是的,只能这样了。审慎需要支付代价,近五十年内,没有人被错杀,被判处死刑而后又找到无罪证据,获得平反的人有一百二十七位,其中有六人,因在复核过程中被发现涉及贿赂、妨碍司法与篡改证据再次被捕入狱。”白马兰皱了皱眉,低下头,将饮料杯捏扁,低声道“而且艾德蒙这样的人,他善于伪装,伺机而动,是不会悔过的。他只会觉得侥幸,觉得他戏耍了我们。”

    达居尔支撑着下巴,弯下身,双手捧住脸颊,揉搓着,最后捂住了脸。她弓着腰剧烈地颤抖,不过才过去半年时间,她的悲痛与缄默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白马兰望着她,感到自己的脏器被挤压在一起,喉咙逼仄,以至于空气无法流入肺叶。

    海风一直在吹,浪潮缓慢地退去,弦月高悬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或许有时您得接受,面对暴力时,文明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苦境。”白马兰说“不是所有人都有良知、道德和情感。不是所有人,都能冠以‘人类’之名。哪怕是所谓的正义和平允,也因人的局限而局限。”

    白马兰也做过一些努力,她尝试与艾德蒙交涉,都以失败告终。他有着相当优渥的家境,父亲从奶奶那里继承了大笔遗产。在生下他后,出于一种强烈的母爱与责任,他的母亲放弃事业,留在家里照顾他。这是危险的决定,是不可挽回的错误,对于拥有高度智慧的社会化动物而言,与集群的分割是痛苦且挫败的,他的母亲被产后激素分泌所蒙蔽,而他的父亲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虚荣和贪婪,始终没有出言提醒。

    在艾德蒙逐渐长大,不再如婴儿时期那般依恋母亲时,对于自身价值与社会认可的热望很快使他的母亲获得清醒,可这份清醒来得已经太晚。母亲在事业上的失败投射进艾德蒙的人生,形成他的生存危机,他疑心自己是个不值得的孩子,是个邪恶、可怕且迷惑人心的孩子,他的出生与母亲社会身份的丧失牢牢绑定,他担心母亲后悔生下他。

    在他五岁时,他的母亲终于对生活现状感到厌弃,并在离婚后放弃了艾德蒙的抚养权,重回自己的母邦,开始了新生活。他由父亲养大,且随父亲一起搬进了继母家里。在成长过程中,艾德蒙意识到父亲对待他的方式不是爱,而是极致的工具化。当继母的前夫如约来探视孩子们,准备一起去游乐园时,他的父亲就故意害他生病,利用继母对儿童的慈爱排挤她的前夫。有一次,父亲甚至将他从楼梯上推下去,害得他骨折。

    艾德蒙痛恨他的父亲,那男人贫瘠、虚荣、低能且冷漠,只想享受,而不承担任何责任。为了满足情感需求,利用孩子套住母亲,又百般地与孩子争宠。都是因为父亲的存在,母亲才会连他也嫌恶,是父亲离间了她们的母子关系。重大的母爱缺失让他混乱、叛逆,且极度渴望危险,一次又一次地进行试探,来证明自己值得被爱,值得存在。他的继母很早就意识到他的心理问题,并保持一周两次的频率送他去心理矫治所。十三岁时,他戳伤了弟弟的眼睛,父亲忍无可忍地将他赶出家门,继母没有说话。他在社区的离家青少年救助中心待了两周,继母终于将他接回家。那段时间,被抛弃的恐惧并没有让艾德蒙意识到自己的偏执和疯狂,仅仅只是让他学会了伪装。

    艾德蒙不会悔改,谈起小贝格森,他甚至还在笑——不如把他的手指塞进车间机器的铰链吧?关节面与指伸肌腱分离,他脱套的皮肤会形成腔囊,触之如同受热膨起的蛋挞表面,被切断后将如手套般滑下来。白马兰靠这种血腥的想象维持冷静,压抑着殴打他的冲动。艾德蒙的人性尚未得到拯救就被父亲销毁,即便他的继母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也始终没能将他引离深渊。对他抱有幻想,只会让达居尔再次受到伤害。即便刚硬如人母,身体与情志也是有限的,达居尔已经够痛了,她应该顺应人体的保护机制,她应该停下了。

    内心深处,白马兰明白,艾德蒙是个遭受过虐待的孩子,哪怕他罪无可恕,也无法抹去他的受害者身份,伤害他的人得受制裁。白马兰已经让弗纳汀专门负责与艾德蒙的心理矫治师对接,收集整理他在矫治室内的影音资料,整理口述内容与自幼以来的所有医疗记录。她的怒火将延烧至艾德蒙的父亲,那男人别想隐身,他也要为小贝纳森的死承担责任。

    “有些事你不能做,可总有你能做的吧。你是浅湾惩教监禁公司的主理人,不是吗?”达居尔从阴影中直起身体,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褶皱与阴影清晰可辨。

    “艾德蒙仅仅只是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可面对所有创伤与后续问题的人却是我。”她睁开眼,哀愁与悲悯的水渍从瞳孔上消逝,“他杀了我的孩子,他以残忍的手段虐杀我的孩子,而且还在不断地伤害我。他明明可以停下,他可以道歉并告知我抛尸地点,但他没有。我恨他,普利希。不管判决结果是什么,我都要他死。我要他在难以承受的恐惧和痛苦中死去。”

    决然且残酷的冷光覆盖她的眼球。

    “是。我明白了,女士。”

    这是法外行刑。白马兰垂下眼帘“我可以做到。”

    冗长的沉默之后,她看见达居尔解脱地吐出一口气。两辆轿车停在公路边,远光灯将白马兰深琥珀色的瞳孔照得近乎透明,她收拾了长椅上的垃圾,站起身,听见达居尔的语气飘轻,问“费用问题呢?”

    “生命其本身的价值无法以物质作为标准,不管我开出怎样的价码,都不会让您满意。我相信对您来说,金钱无法衡量艾德蒙的生命,是因为金钱无法衡量小贝格森的生命。”白马兰转过身,“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请您上车吧,我的人会送您回去。”

    十点钟整,白马兰坐上车,被一股急切的渴望袭上心头。她想念她的女儿,她想见她,想吻她,想将她置于自己的臂弯中,再也不松开。

    “回家,乌戈。”白马兰说“回‘花园’,我要瞧瞧我的金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