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滁州 裴玉檀
贾洪章楞一瞬,倒是没想过姜禧这么称呼那位。毕竟是个双性子,还被糟蹋过几年,原以为捡来养一阵儿玩玩解个闷就算了,现在看来真走了心,怪不得魏冉生气的有点变态了。 他最是人精,溜须拍马的眼力见儿几乎是本能了,当即收了舍不得的嘴脸,“是贾谋唐突,着实不该胡乱猜测小姐心意,此玉送作赔罪,我另选其他作年礼,陆续送到渭城?” 姜禧扯开一抹笑骂道,“少套话了,他是我的人,今后自然要与我一处,这没什么可避讳。”裴玉檀整日担惊受怕,姜禧自然想给他十足的安全感,人前人后她都不想男人落人口实,遭人猜忌。 一夜沉思。 要拜访的扬州督查沈确,是圣上即位以来第一个册封的侯爷,凭着一刀一剑杀出来的将军。边关虽已收复,零散的小打小闹还是不间断的。圣上千里迢迢把坐于阵前的将军调到扬州,姜禧暗自猜测大概是银子的仗不比刀剑容易,而这位凌空杀出来的新皇放心能用的人也实在有限。 第二日姜禧携礼直奔沈府的门。话说守着扬州府,没有不贪的官儿。姜禧登门拜访各位官爷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往年一到年底扬州知府就会给自己老娘办寿宴,门口唱礼的一天得换两个人,好嗓子也经不起这一刻不停的喊。 这些都好说,你痛快给了,他痛快地接,没有比这更顺畅的。但这次就不一样了,沈确是个摸不着底的,给少了差点意思,给多了自找麻烦。难怪贾洪章急的一脑门汗。 进了府,姜禧也不自觉提了精神。沈府到底不同一般的宅院,门口接帖子的也不是普通的门童,是正经军里出来的官兵。下人引着姜禧入正厅候着,接茶的间隙她大致的扫了几眼,这处宅子是先前一个员外的住所,位置极好,曾经繁荣时端的是富贵无边。如今换了主人,园子里的花草无人打理匆匆拔了,正厅的家具也是一码的黑檀木,不像住人的宅子,说是公堂也有人信。 她静坐等了半日,直到快晌午才听外边通传,话音未落就见几位身覆软甲的侍卫开路,后面一人身量欣长,剑眉星目,大步流星迈入厅中。姜禧起身行礼,心里惊讶这沈侯爷竟如此年轻俊朗,可到底难藏锋芒,即便是寻常贵人的装扮,周身却掩盖不住一股凛冽肃杀之气。 “民女姜禧,拜见侯爷。” 沈确“嗯”一声算是应了,他端坐在上颇有些无趣的听姜禧同他介绍着铺子的情况。国库空虚,此次除了要翻一翻扬州几任知府的老底,还得让这群富商们倒出点东西来。 各铺子的关系在来之前就捋了个清楚,扬州府三分天下,之前一直被虞、刘均分,前几年贾家异军突起,重整千金阁后几乎一夜之间断了其他两家酒楼所有的生意。沈确派人查过,贾家背后另有其人,他本想着借这不实的名头多讹点,谁知道不显山不露水的真人倒是上门了。 大概是新皇刚刚登基,而他来路又实在不明,对方也有些拿不准,只是姜禧..姜禧,这名字总觉得哪里见过。 姜禧那套翻来覆去的场面话,他早听厌了。沈确抿一口茶打断,“这么说来,贾洪章只是一个普通掌柜,他手里的那些都是你姜家的?既如此,你们家没大人了嘛,派你一个黄毛丫头来应付我?” 姜禧摁下忍不住翻起的白眼,明明这个沈确自己年纪也不大,倒是挺会看不起人,“回侯爷的话,家中长辈年事已高,生意之事都是民女cao持,无有不怠之心。” “姜姑娘是扬州人?” “民女老家肃州,只因扬州风光好,才来的此处。” “肃州吗”,沈确转着手上的扳指,意有所思的看了姜禧一眼,“姜姑娘听着倒有些滁乡口音。” 姜禧微怔,她少时跟着车队到处走,说的是天南海北的地方话。最后虽然落在滁州,但她这几年在外从来都是标准的官话,这个沈确是怎么听出她有口音的? 即便心里奇怪,面上还是一脸敬佩的夸赞,“民女一家后来是搬到了滁州,侯爷果然明察秋毫。” 秋毫个屁,沈确想起来了。 一年前。塞外黑石岭。 京城那边传来话儿,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就这半年的光景了。与此同时沈确接调令,往黑石岭与安远王汇合,力争半月内拿下平野。 大军还在跋涉,沈确率一队人马先行一步,本想趁机探探安远王的底,未曾想刚过祁关就漏了行踪。说到底安远王也是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心狠手也辣,他们一行人被围堵在关口,若非随身带着调令,几乎要被安远王装着糊涂截杀于此。 反正也被围了,沈确跟着队伍慢慢悠悠的往军营去。到如今这个时候,双方连装都懒得装了。 夜晚主帐的会师宴,沈确坐在席上心底发寒,那位密报通传本该到了江南的六皇子周逸野,正怀抱着美人坐在主位上与安远王相谈甚欢。 “沈都尉好像很惊讶我会出现在这里呢。”周逸野笑着转头,额间的几缕碎发轻晃,狭长的丹凤眼眯成线,面上纯良模样,“三哥哥的密报向来没什么重要的消息,我有时候也会在想,当时花大力气塞进他身边的几颗钉子是不是大材小用,浪费掉了。” “逸野,不可轻敌”,安远王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又对沈确开口,“沈确小儿年纪轻轻能走到今日,已经是好造化。你无依无靠才会以为得些老三的赏识便是天恩,如今入了我的帐,老夫给你再一次选的机会。” “沈某不懂王爷什么意思”,沈确斟满一碗酒,囫囵咽下,“投军虽是我年少走投无路,但杀敌却是为了保卫大周。我效忠大周从来不为一人。” “呵,不为一人吗?”六皇子笑一声,眼里莫名敛上悲悯,“可这江山明明就是一个人的。如今是周姓的天下,可又不是每一个姓周的都做的了主,所以还是要有一人出来承担这一切,沈都尉觉得,谁更合适些?” 沈确见六皇子神态举动如此奇怪,不由得蹙眉。话里话外仿佛这天下他争来不是为了做皇上,倒是为了渡众生,“沈某听闻六爷跟着太后在大恩寺修行多年,竟也对那位置感兴趣吗?” “少小礼佛,持戒多年,我却越发不清楚我戒的是什么”,六皇子将目光移向远处,表情宁和又淡漠,“五毒六妄、七情八苦、酒色财气,这世间的一切我若没有尝过,何谈放下?” 他不紧不慢的说话,又抬手衔起一枚脆枣塞入怀里美人口中,被偏头闪过。 “啪!”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那美人被掀倒在地,半束的头发垂于一侧,露出苍白清瘦的侧脸和过于尖利的下颚线。沈确这才发现,竟然是个男人?! 六皇子眼眸微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掐着男人下巴将脸扳正,他唇角弯了弯,眉眼生出几分缱绻,抚摸着男人的侧脸,语气也是分外的体贴,“为什么不吃?是不喜欢用上面吃吗?” 沈确只觉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身子僵了僵,不再反抗,由着六皇子把枣子一颗颗塞入口中,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咀嚼,只是单方面的欺凌。 直到碟子见了底,六皇子不过瘾的扯过男人松散的衣领又甩了几巴掌才堪堪罢手,他得了痛快,舒眉展颜的俯身到男人耳边,如同情人间低语,“去后面收拾一下吧,伤在脸上,太难看了些。” 那人不发一言的吐掉嘴里的脆枣,静默起身,宽松的袍子罩在男人单薄的背影上松松垮垮。明明未见配饰,举步踉跄间,身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却不绝入耳。 沈确冷眼看着男人离开,他视线扫到一旁,见安远王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连眼皮也不掀一下。 六皇子毫不在意的拂去周边散落的脆枣,“沈都尉不必诧异,这檀奴双性之身,正是王叔呈来,助我体验人间性…..” “报———!”帐外传来一声急讯,“敌军火攻我营东南角,请王爷速做决断!” 帐内三人互相对视,脸色俱是一沉,纷纷起身行至帐外。东南角火光冲天,劲风卷着丈余高的火苗吹向后方的粮草,顷刻间连成一片火海。 “李威何在?” “末将在!” “你带一队护六爷从西南出营,前军分成三小队各守一角,剩下的人和我走。”安远王翻身上马,拔剑出鞘,“至于沈都尉,就自便吧。” 沉重的马蹄声滚滚而去,喊杀声四起,黄沙伴随着浓烟在空中弥漫,李威挺身护在六皇子身前,“六爷,咱们也走吧。” 六皇子被簇拥着上马,临走前仍不忘吩咐,“你们留下几个人,把我的小宠找到完好的带出来。” 绝尘而去。 沈确遥望,火光照亮了半边天,东南角失守了!黑压压的士兵战成一团,箭矢凌空乱飞,厮杀声和金戈交鸣声响彻天地。他一路斩杀,寻找跟他同来的那队人,这么久没来寻他,定是被困在某处。 沈确心急如焚,纷乱中又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沈都尉,这边,我知道你的那队人在哪儿?” 沈确侧身回望,眸底略过危险的暗光,举刀迎头劈上。刀尖贴着男人的肩膀划过,霎那间,身后一声巨响,还未出刀的士兵应声倒地。 男人只觉出眼前闪过兵刃的锋芒,来不及闪躲,就见一截断臂滚到不远的前方。他忍住恶心,转身钻进一个帐篷中,“先进来!快!” 沈确面色如铁,略一沉吟还是跟上。 帐中孤灯一盏莹莹光亮,男人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嘴角裂开留有血迹,脸颊上挂着被掌箍过的指痕,正手忙脚乱的在桌前翻找着什么。 “来不及了,我写给你,可能不全但也足够了,剩下的你们自己去查”,男人最终也没找到纸笔,慌乱间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奋笔疾书,“你的人应该在西边马厩附近,那边之前有一个战俘营。找到人直接和你的大部队汇合,不要再来这里,安远王拥兵自重,为保六皇子即位,通敌叛国,平野一战是圈套。” 沈确大惊,安远王拥兵自重是事实,保六皇子即位也是事实,通敌叛国?他上前掐紧男人的脖子,一瞬不瞬的盯着男人的脸,“你说什么?” 这是沈确第一次看清男人的长相,一张脸精致的恰到好处,鼻高唇薄,眉眼冷峭,眸中神采宛如润玉上的一点莹芒,看似柔和却又坚韧。 男人面色逐渐涨红,紧促着眉头与沈确对视,愤恨、失望,还有许多道不清的情绪一一闪过,他始终未做抵抗,直到沈确彻底松开手。 男人得了自由未有迟疑,仍旧以指代笔,不停的在布上书写,“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六皇子党,前几个人都参与了平野之事。还有一封密信,今早送往塞外,你如果追得上,那就是安远王判国的铁证。” “你是谁的人?”沈确问。这样临危不惧、冷静清醒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简单的男宠。 “我谁都不是”,男人把名单扔给沈确,又撕下一截衣袖写了一个名字,做完这些,他xiele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我做这些,就想找你帮个忙。” 男人扶着桌子走到沈确面前,拿过刀切断一缕头发,将头发与之后单独写的那个名字缠绕在一起。 “传闻南疆有巫法,若请愿者以性命作引,缠青丝与所爱之人姓名焚之,可得来世羁绊。不论真的假的,你帮我做场法事,就算我给你这份名单的回报。” 帐外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确将名单塞入怀中,低声道,“不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带你逃出这里便是。” 男人低笑拒绝,“走不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我和你一起消失了,六皇子一定会警觉,错过了这次,你们想办的事就再也办不成了。” “好,你告诉我你叫什么,事成之后,我救你出来,带你去找你的所爱之人。”沈确一诺千金。 “找她吗?”男人露出一抹苦笑,“呵,这辈子就算了,你把法事做成,就算了了我的心愿。” 搜帐的声音近在咫尺,沈确不得不探身而去,“别啰嗦,到底叫什么!” 男人眼里最后那点光芒也散尽了,无波无澜的望向他,应声一句,“滁州,裴玉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