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帝】照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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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他只是在等。 倘若两人之间相隔百步,他愿意向他走九十九步。可他要走九十九步就停下,静静地等那人向自己走一步。 —————————————— (一) 阿修罗嗅闻到血液与杀戮。 他睁开眼,看到满地的尸骸、崩塌的高塔和缓缓靠近的巨大光球,是忉利天。有人在他耳边不停絮絮着什么,他听不清晰,而后那些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最后成为无数歇斯底里的尖叫,几乎将要贯穿他的耳膜。 阿修罗将手攥成拳。他感到有什么在随着骨节咯吱作响的声音钻出土壤,抽芽,拔节,疯长,无法克制。浊气在他体内郁积,尖叫与恸哭声逐渐化为两个纠缠的人声,他们争吵、大笑,时而痛苦时而欢愉。 又是这样。 破坏他们!那声音在阿修罗耳边嘶吼,于是天穹破开一条可怖的裂隙。 够了。 将这世界烧成灰烬!那声音又大笑,于是熊熊火焰开始燃烧。 够了! 你生而就要带来灾难!众生如同蝼蚁,困顿挣扎,唯毁灭是他们的归宿。 “我说够了!”阿修罗吼出声来,朝着那扭曲的声音猛地挥拳。 有什么迸溅到他的脸上。一片混沌中他再次睁眼,只见他挥出去的拳却贯穿了面前人的胸口。鲜血浸透帝释天的白袍,他的爱人躺在他怀中费力地抬起手来,想要抚一抚他的脸颊。 “阿修罗……”帝释天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看到断折的剑落在你的手边,鲜红像墨一样在你的身上晕开。忉利天的光辉将白日照成黄昏,有一瞬间我又回到了那个雨夜。那时我还没有编起头发,怀中母亲的身躯渐渐冰冷,而我只能无助地哭泣。那时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我一个人能去往何处,命运终于慷慨地回应了我的乞求,却将它标上了我无法偿还的价。我看到你的眼里满溢着和那时的母亲一样的感情。骄傲的,眷恋的,温柔缱绻的,母亲是笑着的,你也是。 …… 帝释天的手垂下去。 他们立足的地面崩裂开来,阿修罗沉默地看着那双眼,直到帝释天从他怀中滑落。白色的影子与无数碎石沙砾一同坠下去,他没能抓住他的手,像从前的千万次一样。 明明被贯穿的是帝释天的胸口,此刻阿修罗却感到自己心口疼痛难忍。他知晓这是梦境,可那是一段他永远无法泰然处之的梦境。耳边有低语,像幻听又像真实,蛊惑他焚心以火,再将这世间万物都烧个干净,便可永远摆脱噩梦缠绕。 有那样一瞬间,他也真的想那样做。 一了百了。 但他最终纵身跃下,耳畔风声萧瑟,他看到帝释天衣摆被血染红,像暴风雨中飞过又坠落的白鸟。阿修罗在下坠中第无数次张开双臂,第无数次将他的鸟儿护入怀中。猎猎风声将那些蛊惑低语掩盖,神格的暴动停止了。 在梦境的终点,他第无数次哼罢了歌谣,听见怀中人入睡时安稳的呼吸。他知道梦中的帝释天只是幻影,他只会一次又一次做出一样的事、说出一样的话,不会回应他分毫。但他还是沉默地望着他的睡颜,最终轻叹一声,在第无数个噩梦中,第一次吻在他的眉心。 他又将人拥紧了些,胸口的暴虐欲望渐渐平息。又如何能够不去拥紧呢,那样的光,他的光。 眼前的幻象作雾气消散,怀中的那抹纯白也渐渐淡去,最终化为他掌心一朵莲花。深渊的破坏神睁开眼,身旁数丈之内尽是被他无意识间释放的巨大力量震碎焚烧的砂石与焦土——他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阿修罗最后抬起头来,深渊的夜一片混沌,不见星,不见云,不见万物,却有一束月光从遥远的夜空照进来,安安静静地落在他身上。 (二) 迦楼罗从巨石后探出身来往前走几步,欲言又止。地上的深坑与焦土昭示着刚才阿修罗曾狂性大发,每当这时他便会带着金翅乌族人们躲得远远的,毕竟整个深渊谁都无法禁受得住那一位暴虐的力量。 阿修罗离开深渊的次数并不少。多半时候他不带任何人同行,只去附近边境村落尽头的小木屋转一转。仅有的两次远行,一次是同八岐大蛇交易,一次是往晴明的祈神舞宴去。迦楼罗偶尔会思索老大究竟在追寻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他是不懂阿修罗的心思的,百年前在深渊时便是如此——他以为阿修罗要取伪善的天人之王而代之,他却将王冕戴回帝释天头上;他以为阿修罗要杀了帝释天,他却抛弃一切救了帝释天;他又以为阿修罗恨帝释天,却原来他自始至终都爱着他,寂静又喧嚣。他助八岐大蛇挣脱桎梏,却又成了晴明的宾客,身为破坏神却总是在保护,行踪不定、正邪不明,同谁都不屑多说一句话,更无兴趣做任何人的盟友。倘一定要说阿修罗是为着什么在世间孑然奔行,迦楼罗想,那同他胸口莲花纹样的疤痕一样,都是不可言说,却昭然若揭的。 他想回到帝释天身边。 “干什么?”阿修罗背对着他,声音从远处的深坑中央传来,听不出喜怒。 金翅乌这时倒是为难起来了。“这……” 身后的巨石“轰”地一声炸成了几块,饶是身经百战迦楼罗仍然心头惊惧。他深吸一口气,禀报道:“老大,有信。” 实在是笑话——谁会往这鬼域深渊寄信?“是昨日……在那木屋外发现的。”他补充道。 阿修罗沉默不语,仍背对着他。迦楼罗掏出那封信件,纸张质地似乎不错,样式也精致简洁,并未署名,只信封上一枚金莲印花在月色下闪烁着不属于深渊的光芒,想都不用想是谁寄来的。他还未递上前去,手中的信却忽而感应到什么似的,它翻动几下,竟化作一只小巧的鸟儿径直朝着阿修罗飞去了。 白鸟挥动双翅,身后留下一道金色痕迹,落在半空抬头一望就像众多闪烁着的星子。它在阿修罗身旁盘旋,流连,最终停在了他的指尖,重新化为一封信。 迦楼罗见状早便悄悄离开了。阿修罗轻轻打开信封,借着月色,纸上的墨迹也一闪一亮。熟悉的笔触与字体,同那人一样,清瘦隽秀却自有挺拔风骨。因着他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信封上也没有写上收信人,信的开头也无称谓,但他知道那封信只能是给他的。阿修罗下意识地、极轻地笑,才发现自己的面容已经绷紧了太久有些僵硬。帝释天在信上附了些小法术,好教它能找到它该去的地方。它直直飞向他,它是坚定的固执的义无反顾的,就像飞蛾投于火光,就像他于他是唯一的、命中注定的答案。 「自违一见,已逾半载。……」 信上问候过后并未多言,只道十天众已铲除,政务并不繁杂,天域的王忙里偷闲,他想在半月后往那小木屋住处拜访,一来看望旧友当面道谢当日搭救之恩,二来身为君主仍不忍其才能埋没市井,想再谈纳贤之事。理由冠冕堂皇,问心无愧,而其中是否有、又有多少私心,恐怕只有写信的人与读信的人才能知晓。 阿修罗捧着那张单薄的纸,闭上眼时他仿佛能看见帝释天撰写它时的样子。王殿里灯火葳蕤,天人之王提笔蘸墨,思前想后,落笔又搁置,一张又一张。他那时会在笑着吗?他会落笔又觉不妥废去重写,砚中的墨干了又添,灯花结了又剪,信中遣词造句多是普普通通的礼仪,可字字不提思,字字都是思。最终,那些思念、那些踌躇、宣之于口与不能宣之于口的所有心思,还有那夜的溶溶月色,就都落在了这薄薄一张纸上。 「时殷企念,盼君安好。他日若得相见,……」 若得相见。 若得相见。 阿修罗从纸张里嗅到清浅的莲花香气,他有一瞬间的失神。鬼域的最深处再无其他人来,唯有月亮见到了似乎绝不可能发生的一幕——那位强大的、暴虐的天魔,最后的最后,捧起了那封信,将它贴在唇边轻轻地吻。 他又自嘲般笑了一笑。 这副模样,他日我又如何与你相见? (三) 从马车上下来时候,帝释天仍旧感觉有些恍惚。 苏摩毗琉璃姐妹两人依照他的吩咐留在了王城中,并未前来护送,此次外出是他独自一人。 他站在村口。 怎么还是……来了这里呢? …… 从晴明的宴上回来后,又过半年有余。这些日子他夙兴夜寐,又有新政推行,几乎日日都在处理卷宗。直到某日他竟然累到听着汇报就在桌前沉沉睡着,毗琉璃唤了好几声都没能叫醒他。 “陛下。”毗琉璃那时候把公文放在桌上,神情有些严肃。“您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后来女将同他认认真真讲了许久,不外乎“身体是头等的事”“您垮了整个天域怎么办”之类的劝告。这些劝他躲懒的话,帝释天能听进一成就已算是奇迹,他一边应着,一边又在想今日还有多少公文要批了。 “要不然……您去外头寻访游玩几天,就当体察民情?”毗琉璃又建议道。“边境地区百姓,不知对新政是何态度?” 这些话帝释天原本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但“边境”那二字,却入了他的耳。他心中一阵纳罕,为何他会对这个地方有些在意? 是了。他想起来。边境的某个小村庄尽头,有一个小木屋。 而小木屋里,曾有一个牵动他心思的人。 …… 正是上午,男人们都在田地里,村中来往多半是捧着竹筐的妇女和追逐嬉笑的孩童。边境的百姓自然未曾见过天人之王的样貌,来往的人们只对这个衣着精致漂亮的陌生男子投来惊异的一瞥,大约也在疑惑这位贵族是为何出现在了这籍籍无名的穷乡僻壤。 帝释天皱眉,手指不觉绞紧了衣摆。 他甚至……为此精心打扮了一番。 浅蓝的内衬,绛紫色的外披,还配了漂亮的新耳坠。临行前帝释天在镜前踟蹰许久,只觉这身衣裳漂亮又不张扬,他大约会喜欢的。 ……他? 帝释天失神片刻。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这个村子,又下意识地打扮了一番,下意识地想要在那人面前展现一个最好的自己。 为着什么呢?他向村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问自己。 走过一间又一间的民居时,他想,那人是百年难遇的将才,自古君主招揽贤士,当然要以礼相待,他为此穿得得体些再正常不过。 经过村子中央那棵古木时,他想,八岐大蛇唤那人破坏神,他似乎同晴明、大江山的鬼王都相熟,见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必要好好收拾自己衣装的。 路过孩童们玩耍的池塘时,他想,那人几次三番救过他的命,为着同这位恩人见一面,好郑重地表达自己的谢意,他当然也不能随随便便地穿衣裳。 可最终,他站在村子尽头的那个小木屋外,门紧锁着,池中的莲无人打理已经枯了不少。帝释天想啊想的,他要招贤的人不在,红莲的破坏神不在,他的救命恩人也不在,他心头一阵堵,忽然觉得落寞不已,又觉此时此刻的自己有些可笑。 阿修罗没有出现,他远远在隔岸窥望。他看见帝释天今日穿了新衣裳,头发也长了不少,鬓边的两绺长长的,已经垂在身前,比从前短发的样子多了几分柔和。天人王默默地走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用手拂过粗糙的门板,拂去石桌上的一层薄灰,又抚摸院子前的篱笆,好像如此就能透过那些他曾用过的物件,跨越时光同他相触。 帝释天最后将随身带来的一枝纯白的风信子别在了小院外的竹篱边。他的心还在给他的种种情绪找补原因,他可以说失望是因未能招来这位良将,可以说烦闷是因未能同那位神秘的破坏神说上一句话,更可以说焦急是因未能同他好好道一句感谢。但这份莫名的委屈、落寞、柔肠百转,酸的涩的苦的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又是什么呢? (四) 那人不在这里。 这个事实就那么摆在帝释天面前。 是他想得太好,以为自己寄了信,那人就会赴约。他摆弄方才别在竹篱上的那支风信子,是路上在一片无名的花海中采的。本想见面时送给他,如今他不在,只好将它放在这院子里。那时花海中五颜六色的那么多,他偏挑了这支。纯白的、无言的,一张白纸,像如今的他自己。他总是觉得心中的某一处缺了一块儿,他又隐隐认为,那一块儿一定与那人有关,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阿修罗就斜靠在不远处的墙边注视他,隐去了气息。他看见帝释天徘徊去了莲池的边上,枯败的莲花堆积在一边,风吹过一旁半高的芦苇丛,显得寂寥又凄凉。 “既然不愿意照料,为什么要栽种它们呢……”帝释天一边絮絮,一边在水边蹲下身来。他指尖轻点在一朵莲叶上,它便开出一朵洁白的莲花来。可半个池塘的莲花都枯萎了,他也恹恹的,不再有什么心思让每一朵都重新开放了。 既然不愿意见我,又为什么要触我心弦呢? 一次又一次地。 有风拂乱他的发丝,耳坠叮叮当当的。天人之王何时这般被爽约过?从来只有别人等他的道理。帝释天站起身来,又忽而想起,原本他也并未收到那人的回信。 从写信那一刻一直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他想东想西想了那么多那么远,想这日他要穿什么样的衣裳,想见面时送他的花,想应该同他说什么话,想让他带自己看一看这片莲池,再问一问他为何一次又一次救了自己却不愿现身。明明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回应,他却始终相信着、乃至默认着对方会赴约。他不会拒绝他的,帝释天想。他怎么能拒绝他?就像天空怎么会拒绝飞鸟? 他甚至不能确定那封信是否好好地送到了他手上,或许根本没收到呢?但他很快否认了这种可能,因为方才他在院子里并未看到那封信,大约是已经被取走了,信上他也施了法术的。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收到了,但他不愿见自己。 可那些暗中相护,那些谜一样的过往,你说过的火焰一样鲜红的莲花,飞过沧海的白鸟,对着那封信提笔又搁置的整个夜晚,又算什么呢? 忽而身后有窸窣声响,帝释天猛地回头,可身后只有被风吹动摇曳的芦苇丛。不是他,也不会是他的。帝释天后知后觉地牵出一个苦笑来。 阿修罗仍然在远处无声地看他。看他从院子里踱到水边,看他摆弄那一池枯败的莲花,看他沉思、落寞,看他听见风声猛然回头,隔得很远,但阿修罗看得清那双碧色的眼中流转的波光,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从满怀希冀到黯然失落,像某些转瞬即逝的、只闪耀过刹那的星子。 阿修罗下意识地抚自己的胸口,他感到一些细密的疼痛。但他只触摸到那莲花纹样的疤痕。 再等一会儿。阿修罗想。帝释天失望了,难过了,自然就会离开了。他是看不得帝释天的眼神的,就如上回他拔出了那天羽羽斩,帝释天偏要固执地问他是否仍是八岐大蛇的盟友。他那时候是狠下心威胁了帝释天的,他说你若是不想殒命在我手中,就不要再来找我。身旁的邪神看他们二人隔着战场对话,目色戏谑,而帝释天眼里同方才一样,在一瞬间闪过惊诧、失望与哀伤—— 他最看不得的就是他那样的眼神。 (五) 但帝释天没走。 他不仅没走,还将外头小椅上的灰拂了拂,赌气似的在院子里坐下来了。 阿修罗正心头发堵,见帝释天的样子,又有点哭笑不得了。 失去记忆、回溯历史之后,他切实地感受到帝释天变了。他不再自厌、不再物化自己,他得到了很多很多人的爱,也学会如何被很多很多人爱着。他不再将自己当作一个“解决办法”,也不再执着于让世人都住进他渴望的理想乡。从前那飞蛾投火般的、殉道般的种种不再是他的执念,如今他坚定又通透—— 但那外柔内刚和倔强的性子,却是不改的。 帝释天认定的事情,便是天塌地陷他也不会动摇分毫。阿修罗想,哪怕帝释天在这个过程中受尽折磨苦痛,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咬牙走下去。就如他怀着那颗破碎的心魂在善见塔孤独等待“审判”的百年,池中的莲花听尽他的肺腑之言,每一句都仿佛有千钧重负,可最后他还是背负着那些走到了终点。 又如今日,明明被人爽了约,明明被多次“警告”,他还是要固执地等待他,靠近他。他又是这样,他总是这样。 既坐着,帝释天手上又无事可做,他发现这院子里生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草,长得很高,大约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那草长得随意又可爱,末端有小小的白色花朵。帝释天忆起自己回到善见城的那一天,天人百姓都从家中出门迎接他们的王,女孩子们用这种草编制成花环,将它戴在他的头顶。她们说,这花环送给天人的英雄。 帝释天摘几枝在手里,挽了袖子,决定也要编一个花环出来。 他头脑空空,记忆里没有人教他如何编这东西,只是草拿在手里他又仿佛有些模糊的印象,好像手指记得从前编过似的。他将三股草交叉,再编辫子一样将其扭在一起,但那草看着细却不听使唤,他几次稍一松手,前面编好的便散开了。 阿修罗抱臂斜倚在墙边,余光瞥到帝释天那边又编散了一束,正有些烦躁地将失败的作品丢到石桌上去。正午时分,田里劳作的人们扛着工具陆续归家吃午饭,村里的小屋也次第升起炊烟。外头有人经过的响动时,帝释天就会应声抬头,看到不是他,他又垂下眸子继续编手上的东西。编坏了一个又一个,抬起了无数次头,整个上午的时间竟然就这么虚度过去了。帝释天不知道自己在那儿遥遥无期地等一个不愿见他的人有什么意义,但他就是不愿意走。 就像阿修罗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着远远看了一上午帝释天有什么意义,但他也不愿意走。两个人各怀心思地等待,目光穿过弯弯绕绕的小河,心思编进弯弯绕绕的花环,他们明明曾经那样热烈地交汇过与坦诚相对过,无话不谈,不吝将心里全部的爱都和盘托出,如今心上是网,想一次,望一眼,就悄悄地在其中打一个结。后来想了太多次,望了太多眼,就再也解不开了。 帝释天不记得自己会编花环,实际拿到手上却会编一些,阿修罗是知道的,因为用绿铃草编花环是他教会他的。 帝释天一定笨手笨脚地编不好这花环,阿修罗也是知道的。第五个编坏了的花环被扔到一旁,帝释天长长地叹一口气。“我不要学了!”翼之团的副首领把编得歪歪扭扭的失败品扔到他手上。隔着百年时光,绿眼睛赌气似的望过来。 阿修罗极轻地笑一声,只他自己听得到。 因为他从前也是那样。 (六) “嘶。” 帝释天被草叶划破手指的时候,阿修罗的呼吸下意识迟滞了一瞬,又觉得自己反应过了头。 翼之团的时候日日在战场上,刀枪无眼,他们受过的伤不计其数,帝释天身上的伤甚至有不少还是出自发狂的他。帝释天是一个极能忍痛的人,就连濒死的伤痛他都要替人分担,阿修罗从未听他喊过一句疼。 怎么就如今手上划了个小口,他倒紧张起来了? 他看见他将手指含在口中,半晌后又深深吸一口气,沉默地接着编手上的活计。这一天已经过了半,小村庄里的时光被无限拉长又虚度,山高与水长都在很遥远的地方,倘若这里的太阳也不再西沉,阿修罗会想起忉利天幻境中的那段时光。 那时的帝释天已经有些虚弱,他仍然不会提起阿修罗所在意的、他埋藏心底的秘密,但这并不妨碍相爱的人共度百年。他们也住在一座这样的小木屋里,不问过往,不问缘由,不被命运所牵绊,不是天人之王与天魔,只是阿修罗与帝释天。 那是帝释天送他的最后一个童话。 原来我们是有那么多过往的。阿修罗想。擅自将这些属于两个人的过往通通抹去,是不是有些自私?隔岸坐在小院中的帝释天眼神清明,再不会装着从前那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阿修罗有时看他,一张白纸,觉得自己像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有时看他如今岁月静好,又不愿再重新走进他的生活。 他不想再看他一个人背负那么多的样子,也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到最后一刻才明白自己欠了那人太多。 暮色四合的时候,村庄里的小房子又升起缕缕炊烟,一个花环终于也要编到了收尾。帝释天仍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他也不知自己是同谁较着什么劲,又或者,他心中冥冥之中笃定了的,那人一定会来。 或许一走了之是对一个等不到对方的人来说最好的,对一个明明在意却无法相见的人来说也是,但两个人谁也没走,好像都要等待出一个什么结果来。 天有些黑了。 在编坏了数个花环,折了无数根草之后,帝释天竟然奇迹般地编好了一个主体,现下只要将花环头和尾衔接到一起便大功告成了。但这么个草木编成的物件,内里缠绕错综,编它的人本来就手艺不精,帝释天又努力半天,却没法将头尾找到合适的方法掖到一起去。 开什么玩笑!帝释天想。都到最后一步了。 都等了他整整一天了。 “啪”地一声,草叶碰了伤处,他捏紧的手指下意识松开。而那不听使唤的花环尾端立刻从手上弹开,抖落上面一小串无辜的白色花朵,前功尽弃。 但他没有来,所以等待毫无意义。 帝释天缩回手,将一整天的“心血”扔到石桌上,低头快步往院子的门口走去,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对面的阿修罗没说话。他想,这一回他是真的生气了,也是真的要走了。 可那脚步却越走越慢,阿修罗屏起呼吸,而后竟然看见他在院子外的小路边停下来。帝释天沉默又沉默,他在外头伫立思索了格外久,最终走回院子的石桌旁,重新坐下来。 怎样都好。帝释天抖一抖衣袖,又拾起那个快编好的花环。他伸手去折一枝新的草,既编不到一起,干脆捆上算了!你见不见我,都好。我不在乎你同我说的那些警告之语,也不愿再去想你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天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天知道为什么是我,天知道为什么一定是你。我会等待你,找到你,追上你,儿时母亲同我说世事不可勉强,可我偏要勉强—— 月亮升起来,清皎的光落在帝释天发顶,像一层透明的纱。最后的最后,有一个人从他背后俯下身来,引着他的手,将花枝的头与尾编织、交缠,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圆。这个姿势将他正好圈在臂弯里,帝释天碧色的眼眸疏忽之间睁大,熟悉的温度在身后,也在指尖跳跃、颤动,忽而又在心头,像装满了什么的瓶子乍破,所有一切都流淌、奔涌出来。 阿修罗站在他身后轻叹。 “再折,我这院子里的绿铃草就要被你拔光了。” (七) “走吧。”阿修罗松开他的手,直起身子。他推开木屋的门,吱呀一声,里面漆黑一片。他在门口翻翻找找,点亮一盏油灯。 帝释天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没动弹。 “去哪儿?”他没看阿修罗,明知故问。 “进来说。”阿修罗站在小屋门口看他。“外头不冷吗?” 帝释天只去看月亮,也不说话。等这一天,等这么久,如今心心念念的人站在面前,他却什么旁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阿修罗看他只将脸转开,留自己一个背影。绛紫色的袖摆垂一点在地上,莲花状的耳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不知他将什么神情藏在了背后。见他许久不回应,阿修罗只得回屋子里去了。 帝释天听见身后开关木质柜门的声音,瓶瓶罐罐碰撞的轻响。半晌那人端一托盘来,清水,药粉,还有棉花。他将那些东西放到桌上,自顾自坐到他对面凝视他。 帝释天垂眸不语。他看阿修罗在对面拧那药瓶子,又夹了棉花,将处理伤口的东西都备好了等他。垫手的布铺好,他伸出掌心等帝释天将伤了的手放上来。而帝释天深深吸一口气,仍然不愿赏光。 碧色的眼眸光华流转。他只是在等。 倘若两人之间相隔百步,他愿意向他走九十九步。可他要走九十九步就停下,静静地等那人向自己走一步。 末了,他瞥见对面的人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的药瓶与棉花。阿修罗凑近他一些,而后轻轻牵过他藏在袖摆中的一只手。 指尖的触感像是被星火灼烫过的夜空。干净的布蘸了清水,在伤处点一下,两下,一点尖细的疼痛和一点清淡的痒意。伤口并不深,其实只是道小小的划痕,但那人处理得很认真。 阿修罗拈着药瓶,往帝释天手上的口子小心地倒药粉。帝释天安静地坐在他面前任他施为,他总是不说话。阿修罗捉着他的一只手,恍惚之间他回到了一片荒凉的战场,翼之团的士兵抬着伤员在他们身旁来来往往。“帝释天!”他大声地喊他。“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帝释天跪坐在奄奄一息的士兵身旁,掌中开出一朵莲花,他在分担他的伤痛。“会没事的。”他俯身对士兵轻声道。 濒死的人浑身都在颤抖,干裂的嘴唇翕张,他说:“放弃我吧,帝释天大人。” 帝释天撑在身侧的手因疼痛而攥得发白。阿修罗去抓他的一只手,怒道:“听到了吗,跟我回去!” 帝释天将手从他手中无声抽走。白莲的光华微弱地闪烁,像一场无济于事的生殉。阿修罗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他知道自己拉不走帝释天,没有人能拉走他。他沉默地注视着帝释天分担那些濒死的伤痛,末了,他只开口问他一句。 “疼吗。” 士兵的抽搐停止了,白莲在帝释天掌心消散。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勉强地笑一声,不疼。 寒凉的月色落在那人身上,给殉道者披一层薄纱。从前的,现在的,帝释天的身形在阿修罗眼中重叠在一起。他意识到自己还攥着他的一只手。 隔着百年回忆,他闭上眼,又问一句。 “疼吗。” 帝释天沉默不语。他等了一天,路过的车马他以为是他,走过的村民他以为是他,风吹过芦苇,水漫过浅岸,他都以为是他。白日的种种他都以为自己毫不在意,没有回信,没有赴约,躲得远远的,上回在战场上甚至无情地威胁他不要靠近——他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他走了九十九步,每一步他都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可那人问他,疼吗。 忽然之间一切都倾泻出来,九十九步的委屈都漫涨上心头。 “疼。” 最后的最后,他回答。 (八) 帝释天站在一旁,沉默地看阿修罗打理小屋的床铺。 “平日没有客人,我自己也不是常常在这里。”阿修罗将席子从柜子里拿出来抖一抖。“陛下睡惯了宫廷床帐,难道不嫌我这里事事简陋,招待不周?” 那人背对着他忙着铺床,帝释天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他听得出那后半句话是确确实实带着点笑意的。 凭什么呢。他想。 凭什么你想见我便来,不想见我便躲,凭什么你想救我便救?凭什么你可以在约定的日子姗姗来迟,又理所应当地为我上药,现在又可以若无其事地同我谈笑? 这样想着,帝释天心里莫名其妙的劲儿也冲上来。“确实招待不周。”天人王的架势倒是摆到了这来。 “哦?”阿修罗铺好了床,转过身来挑一挑眉,笑道:“那么陛下预备定我什么罪?” 房间很小,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相隔极近。帝释天抿唇不语,他看到那人发间、额前与眼中鲜艳的红色,像火焰,让人无知无觉地想要靠近。他忽然之间忘记了之前想了许多次想好的、见面时要说的话,连院子里那支白色的风信子也忘了。他察觉到自己不大开心,这样的见面令他毫无准备——那人永远游离在他的所有计划以外。没有得体的寒暄,什么都没有,等了一天他的心情也乱七八糟,他想了无数种他可能同自己说的话,许是说好久不见?许是夸他的衣裳好看?怎么如今,狼狈不堪的样子被看见了,那人第一句话随随便便、云淡风轻,竟然在怪他把他院子里的草拔光了?! 床铺收拾出来,阿修罗又将卧室简单打理一遍。“试试看有没有不舒服?”他眼神示意帝释天,后者坐到草席上,隔着布料他感受到略有粗糙的纹路。 总归是住别人家,哪有挑挑剔剔的道理,帝释天摇摇头。他两手撑在床沿,他坐着,阿修罗站着。忽而那人俯身过来,面容越来越近,像要让人溺亡在他眼里红色的深海,有一瞬间帝释天以为他想要吻他。 心跳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明显。可那人目光一转,只是伸手取走了他身后的灯盏。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阿修罗拎起灯来,转身将要离开。 “等等!”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帝释天发现自己已经行动快过理智,一手捉住了那人的袖摆。 阿修罗就停下来望着他的眼睛。小油灯在他手上摇摇晃晃,“怎么了?”他问。 被这样一问,天人之王平日里转得极快的脑子却一瞬间空白了。碧色的眼睛眨一眨,阿修罗从里头捕捉到了他的一点微妙的慌乱。他很少看到帝释天露出这样的情绪,从前也是,现在也是。 帝释天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时间在他们中央流淌,像一条载满心事的河。末了,帝释天的手慢慢松开,他垂眸,依然无言。阿修罗看着他,灯火映照下他眼里的光明明灭灭,他在等帝释天的回答,但他知道帝释天不会再说什么话。 “我就在隔壁。”阿修罗最后开口说。 房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帝释天仍然坐在床边,他往窗外看,月色顺着窗户流泻一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叫住了那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拉住了那人的衣袖。叫住了对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对方大约觉得他是个无礼的人罢? 隔着一道门,房间外头提着灯的阿修罗极轻地叹一口气。 他忽然觉得真正相见以后,脑海中那些难以压抑的暴虐声音却轻了很多很多。帝释天是他的解药,从前是,现在依然是。 (九) 清晨便启程赶路来了这个村子,又不曾休息地在院子里坐着等了一整天,舟车劳顿,帝释天自然是累的。他在榻上和衣而卧,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在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他也料到自己今夜大约睡不太踏实。非要给辗转无眠找一个理由的话,他能找到无数个,但他最不愿承认的那个,只是现在月亮恰好升到天空,而它刚好照着一个满怀心事的人罢了。 白日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在心口缠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水边的芦苇丛,记忆中教他编花环的模糊影子,那人的指尖拂过他的手的温暖触感,他眼里跳动的、红色的火光……所有的一切交织、杂糅在一起,这个白天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时间流逝得很慢。帝释天侧卧着,轻缓地眨眼。灭了灯,屋子里只有月色照着,桌上的墙上的陈设都同他从前来时差不多。只是方才那人收拾的时候掸了好久的灰,恐怕他也很久没有在这里居住了。不在这儿的时候他会去哪呢? 上一回见面是在晴明的宴上。阴阳师秘密请了他来,而那人也在。舞宴人来人往,那人却避开热闹的地方,总是一个人呆在角落沉思。他的话总是不多,除了同酒吞童子等人偶尔交谈,几乎懒于同任何人有半点关联。后来自己遇险,一片混乱中那人却精准地接住了他。 不曾露面,但他知道是他,而阿修罗也没有想过更多的掩藏。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如今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帝释天蕙质兰心,怎么会不懂——他知道,那人在意他。 可是世上有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在意却要逃避,每当他想要靠近他,便将他推开? 世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只管自顾自地保护他,乱他心曲,却不许他追上去? 帝释天坐起身来,他已感觉不困了。他披上衣裳推开门,月光像水一般流淌进房间,夜晚的小院子整个都是冷色的,竹篱、小桌小椅上都披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的手扶在门边,院子正中央闲坐的人闻声回过头来,红眸与绿眸对上视线。 阿修罗遥遥朝他望过来:“怎么没睡?” “换了个地方,有些失眠。”帝释天说。 两人沉默半晌,是帝释天再次开口:“你……又为什么不睡?” 阿修罗便放下手中摆弄的、帝释天白日里编的那花环,道:“给天人王护驾啊。” 那人又在逗他。但方才独自在屋中令他有些烦闷的心思,在同那人对上视线的一刻却忽然烟消云散了。 帝释天提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堂堂破坏神,却在这边境的小村子里为我守夜‘护驾’。”他微微仰头,肩头的金发随着动作滑落两绺,只陈述,却不质疑。 阿修罗轻笑一声。“陛下想要什么答案?” 帝释天没说话。他沉默地看阿修罗摆弄那没编完的花环,他人高大,手却巧,不多时那总也编不好的接口处就服服帖帖地缠绕在一起了。他一手拿着花环伸手过来给他戴上,两个人坐得本就近,这样的动作在这样好的月色下,未免显得太过暧昧。 帝释天眨眼静静地望着他,金发上流淌着月光。“为什么不能只是因为……月色很美呢。” 有一瞬间,他忽然很想吻他。 (十) “其实此番前来,除了远离王城散散心外,还有其他缘由。”帝释天开口道。 阿修罗就静静地听他说着。 “去岁将十天众肃清后,这一整年来,我都在严查他们的余党。”他将身上的外套裹紧些。“近些日子,蛛丝马迹指向边境,那些余党同这里的某些不明势力有所勾结。” “那陛下来我这里,难不成是怀疑余党和我勾结?”阿修罗望着帝释天的眼睛,同他调笑道。 帝释天心情不错,倒顺着他的话开起了玩笑。“是啊,我……御驾亲征?结果发现猎户先生畏罪隐藏呢。” 阿修罗也跟着笑。他记着,从前翼之团休整的夜晚,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闲谈。有时是儿时的事情,有时是天人的未来,月亮很亮,世界很小,所爱与所求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何罪之有?”他问道。 天人王微微偏着头,这是他思考的时候下意识的小动作,阿修罗再熟悉不过。“有治世之才却身居江湖之远,可算一罪?” “你总是这样。”阿修罗道。 “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猎户,没有你所想的那样强大,也并不想去王都做甚臣子。” “你很了解我?”招贤又碰了壁,帝释天也不恼,反倒问起别的来。 “……”未料到他这样问,阿修罗沉默半晌。帝释天碧色的眼睛在夜里像一块莹亮的宝石,他直望着他,安静又不掺一丝杂质,他没有见过这样坦率的帝释天。从前他同他说话时候,总是垂眸望着别处。 阿修罗记着在忉利天幻境中他同他说,他无法想象一个坦率的帝释天,就像忉利天神无法想象一个不再孤寂的自己。 “大概吧。”他回答。 如今不坦率的人竟然成了自己。 “你知道许多关于我的事情,却连名字都不愿告诉我。”帝释天一手拈起鬓边一绺金发,云淡风轻道。“一次又一次救我——” “我说过,我只是路过。”阿修罗打断他。“若你再这样纠缠不休……” “——你就如何?”帝释天朝他眨一眨眼。“深更半夜,你要赶我出门吗?” 阿修罗无奈笑一声,叹道:“你怎么忽然伶牙俐齿起来。” 月色洒在两个人身上,将夜都照得温柔三分。帝释天抬头望月亮,边境的月亮,与善见城的月亮有几分不同?今时的月亮,同旧时的月亮又是同一轮吗?谈笑中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坐得很近,他向来不喜欢与别人近距离接触,但他下意识地想要亲近这个男人。 “很奇怪吧。”帝释天说。“明明我们没见过几次,我却总是觉得……很亲近。” “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了。” 就好像在我的半生岁月里落一场雨,唯独洗去了你存在过的痕迹。 阿修罗没说话,他只望着他的眼。他不禁伸出手指,轻轻揩去帝释天发间的一片花瓣。月色太好,他们离得太近,良夜里,连吹过院子的一阵风都不够清清白白。 (十一) 爱藏不住。 而帝释天又是如此聪明的一个人。 月华如练。阿修罗低头,帝释天就靠在他肩头浅眠。呼吸均匀,羽睫微颤,整个人像是一场易碎的梦境,过于美好,也过于不真实。 该说天人王将人心想得太过善良,孤身一人来到边境,十天众余党都不知在何处窥伺,他却对周遭却一点都不设防。但帝释天向来谨慎,通晓幻境之人,最懂人心,倘若一定要找一个理由,便只是他太过相信阿修罗而已。 “若我当真是那十天众的余党,你当如何呢?”阿修罗拨开他额前垂落的发丝,又抬头去望月亮。 “若你一整天都没有等到我,又当如何呢?” 阿修罗想,他并不是个念旧的人,从前的事情他并不会一直怀念。他与眼前的人有过那么多过往,他们曾经轰轰烈烈地相爱与相别,天地失色,万骨枯朽,百年时光里横亘了太多宿命这样沉重的东西。 可是脱下那副沉重的枷锁,抛弃天人王与天魔的身份,他与他之间,不过是一个彼此救赎的故事。 他又一次侧过头去看他。 帝释天睡着的样子极恬淡,浅金色的发丝挡住他的眼睛。他大约是真的累了,多少天夙兴夜寐处理政事,来了这里,一路上又舟车劳顿,还在院子里等了整整一天,他当然是该累的。 阿修罗轻手轻脚将他揽到怀中。帝释天像记忆里一样轻,抱起来并不费多大力气。他身上是他熟悉的,清淡的莲花香气,令他感到久违的安宁。将他放在床上时阿修罗看见他眼睫的颤动,像停栖的蝴蝶轻轻扇动双翅。寂静的夜里所有的心思都显得更响亮,回过神来时阿修罗已经俯下身去,帝释天的面容在他眼中无限清晰,他感到均匀的、温热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脸侧。 他想吻他。 他保持着俯下身的姿势很久,他望着沉睡中的人,即便相隔百年,换了打扮,帝释天依然是那副模样。美丽的,易碎的,牵动他心弦的。他几乎要碰到他的唇,但最终只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鬓发,什么都没有做。 “好梦。”阿修罗安静地又看他半晌,最后说。 阿修罗吹熄桌上新点的蜡烛,起身离开时,却感到衣袖一紧。他回过头去,窗外漏进来的月色里,他对上一双盈盈绿眸。 他心跳漏了一拍。 帝释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坐起身来,他一手捉着阿修罗的衣角,另一手撑在床沿。 他抬起头来望他。 “你……喜欢我,对不对?” (十二) 我记得你离去的背影。 帝释天说。 “我的记忆里不曾有过你,但我记得你离去的背影。”帝释天站起身来。“很模糊,可我知道那是你。” 一个模糊的村庄,一个模糊的清晨,他看见那人转身离去的背影。他无能为力,无法挽留,在无数个梦里他总是见到那个背影。而那种极度的悲伤与无力,或许因为它曾经如此痛彻心扉地贯穿过他的灵魂,所以于帝释天而言,格外明晰。 他不记得那些被洗去的过往,但他记得那种一边努力去想起、拼凑,一边又无法控制地忘却的感觉。记忆被垒起,又坍塌,太过孤独,太过悲伤,他不想忘记他,也不想要没有他的未来。 “我们从前没有见过。”阿修罗背过身去。他没有去问帝释天为什么会察觉到他“喜欢”他,他知道有些感情是如何都藏不住的,所以他索性根本就不曾掩藏。 “我们见过。”帝释天很少见地、坚定地反驳。 两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一前一后地站着,一阵沉默。 “……你这般纠缠不休,我也不会告诉你那些事情。” “我想知道的事,我自会想办法找寻。”帝释天说。“穷碧落黄泉,总有一天我会知道。” “或许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阿修罗转过身来,同他对视。黑暗中帝释天的眼睛如同装了整个夜空的星子,闪闪烁烁。 帝释天也望进那双谜一般的红色眼眸。“但我不会后悔。”他说。“倘若我真的忘了什么,我想从前的我也不会后悔自己做了当初的选择。” 阿修罗沉默半晌,末了,他又轻轻笑,带了些无奈。他用指弯抚上帝释天的侧脸,而后者没有躲开。 “那么,陛下现下想知道什么?” 帝释天深深吸一口气。“你的名字。”他说。“仅此而已。”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阿修罗靠他更近了些,两个人呼吸相闻。 “因为我想在现在呼唤它。”帝释天说。“吻你的时候。” 而后帝释天踮起脚尖,蜻蜓点水,吻在他的嘴唇。阿修罗看到那双眼,清凌凌,像是水,又像光,月色里它倒映着他小小的影子,谁也没有,只有他一个。 “阿修罗。”他说。“我的名字。” 恍然之间是初见的那天。硝烟弥漫的战场里他看到一抹纯白,是他的光与奇迹,是他茕孑浑噩半生所找寻到的,属于他的唯一答案。于是他朝他伸出手:“我叫阿修罗,你呢?”而帝释天也会在无数个幻境轮回中将自己的手搭在上面,对他笑着回答:“帝释天。” “阿-修-罗。”帝释天也跟着念。三个音节从他口中吐露,极尽缱绻,生涩又熟稔的,像第一次念,又像是已经这样念过千次万次。语毕他笑开来,眼睛弯弯的,像天上挂着的月亮。 “我在。”阿修罗微微低下头,衔住他的唇轻轻回吻。 (完) 又: 文中的几句书信格式不伦不类,非古体也非现代格式,我瞎几把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