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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武皇退位是在神龙元年正月。

    那天,通天宫大火,整整三日三夜才被禁军扑灭。

    后人说那是因为武皇无道,受到上天的惩罚。

    知晓内情的,比如说樊巧儿,就清楚那不过是某人战斗后的余波罢了。

    那可是294尺的高楼加上铜火珠,最后都变成废墟了,真夸张啊。

    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比这更加激烈的战斗。

    不过就算有,也与她这个普通人无关了。

    但从某方面来说,她也算是知道一点点宫闱秘闻的人了呢。

    巧儿牵着追风再一次走进了龙乡。

    这是她和爷第一次分别的的地方。

    十四那天晚上,月影憧憧,她有心事,揪紧了自己的衣服,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舍不得他之类的话。

    阿娘跟她说过,人要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爷是个好人,她不应该说一些让他困扰的话。

    事成之时,你我两不相欠,绝不纠缠。

    能说的也只有当初约定过的话。

    可是,如果还有机会再见就好了。

    “如果我还活着,爷再陪我过生日吧。”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抱着能再见到他的希望。

    没想到短短几日他们就在洛阳重逢。

    他来救她。

    说他食言了。

    却在杀了章五郎,许诺要实现她的生日愿望之后消失了。

    起初那几天,她拽着张爷爷哭得稀里哗啦。

    没多久,她就反应过来了。

    通天宫大火之后,张爷爷分明哭了,被新皇封汉阳王后开始忙事情,情绪逐渐稳定。

    从某一天开始,他就再没有一丝伤心。

    巧儿知道,爷一定还活着。

    张爷爷肯定已经知道了。

    张爷爷不告诉她,肯定是爷不想让她知道。

    既然如此,她也就没跟张爷爷说自己的猜测,只说自己准备离开洛阳。

    她还记得离开洛阳的那天,天气和今天一样好,绿树生新叶,雏鸟筑新巢。

    张爷爷堂堂王爵,还亲自牵着追风,把她送到城门口,问她怎么不多留一会儿准备打算去哪。

    她回答说,趁现在世道好,准备去西南边的山里转转。

    张爷爷笑眯眯地说以后会更好,劝她不用着急离开。

    “听说那边有很多奇人异士,蛊术巫医什么的,说不定有办法消除我脸上的疤呢。”巧儿捋了一下正好遮住疤痕的刘海。

    章五郎的招式冲击力太大,她的头在地上磨得不浅,张爷爷请来孙行给她治伤,还是留了疤。

    “巧儿长大了啊……”张柬之想,巧儿大大咧咧的,毕竟是女孩子,很难不在意相貌。

    张柬之没有再劝,郑重地把李淳风的骨灰、锦囊、追风和小乌龟交给她,说这是大帅最重要的东西,请她一定要保管好。

    “我会的。”巧儿捏着绳子,泪水忽得滚出了眼眶。

    “丫头,怎么哭了。”张柬之拍了拍巧儿的肩,“人呐,要学会向前看。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了,就会发现分别是常事。”

    “我不会忘记的。”

    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他。

    能混到这个份上,张柬之当然不可能把这种破坏气氛的话说出口。

    某人也不许他提,要他就当他死了。

    可是死人怎么会花那么大力气把远在京兆华原养花种草的孙大爷提溜到洛阳来给一个小丫头治这种小伤。

    他现在还能想起来,致仕数年的孙大爷知道自己来洛阳就为了这么点儿小事的时候,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感觉到某人听到现在不能完全祛除痕迹后的沉重气压。

    那一刻张柬之真实感觉到,做下属难。

    尤其是当自己有一个心思难猜的上司的时候。

    可他还得硬着头皮上缓和气氛,医患纠纷可大可小。

    他是真怕大帅揪着孙大爷的衣领子的时候力气使大了一点,会死人的。

    还好,听大夫说现在治不了,是因为自己以为发生了天大的事儿,来得急,没带上治这种小病的药,病人家属情绪稳定多了。

    结果大夫还没回来,病人要离开了。

    大帅说过,她走得越远越好。

    张柬之也就没再劝巧儿,只说:“以后记得回来看爷爷。”

    到时候他再把孙大爷带回来的药交给她。

    小丫头恢复之后,肯定会很高兴。

    嘴上说着离别是平常,人还没走,张柬之就有点想小丫头了。

    这丫头喜庆,高兴的时候,眼睛会发光。

    “我会的。”巧儿答应。

    转眼间,那都是快三年前的事了。

    因为一些事,巧儿最近才回中原。

    在路上,她听说数个月前,张爷爷被那个她曾挟持过的武司空诬陷,流放陇州。

    于是牵着追风准备去陇州看望张爷爷。

    毕竟他们曾经约定好要再见面的。

    她想准备点补给,正好经过龙乡,才重新回到了这里。

    买完东西之后天色也不早了。

    巧儿一手牵着扛满行李的追风,一手拿着刚买的风车,想着明天出发也不迟,一抬头,正好看到“工丂客栈”四个大字。

    “这么巧?”

    这下不得不住下来了。

    小二见有客上门,热情地上前帮忙牵驴、卸行李。

    追风看了一眼小二,用头顶了一下巧儿。

    “怎么了?”巧儿问。

    追风用头轻轻碰了一下巧儿背着的袋子,里面是给它准备的苹果。

    巧儿明白追风的意思了,对小二道:“我这驴有点儿不太一样,它喜欢吃苹果,麻烦您喂他的时候留个心。”

    小二摸了摸脑袋:“奇了怪了,又是一头喜欢吃苹果的驴。之前那老头跟我这么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

    追风发出喘气的声音。

    巧儿尴尬地解释:“对不起,我这驴一直很乖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没关系,没关系,您这驴挺聪明的。”

    “那当然了,它本来是一位老神仙的驴。”

    “得了吧,世上哪有神仙。”小二道,又想起了三年前那个人,接着说,“不过武功高强到某种境界,也和神仙差不多了吧。”

    巧儿失笑,武功最高强的人,她已经见过了。

    神仙吗。

    巧儿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回想起了第一次知道爷一百岁的那天。

    取了华伦针弩后,张柬之还没有追上他们。

    晚上,爷在生火,准备休息。

    她好奇地看着他的脸,问他是不是神仙。

    爷冷冰冰地回答不是,说他只是武功高一点的人。

    她又问什么才是神仙。

    爷好一会儿没说话,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有点失望的时候,他开口了。

    “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天阶;或化为鸟兽,游浮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之见。面生异骨,体有奇毛,率好深僻,不交俗流。”

    虽然她现在很神奇的记得很清楚,但当时那密密麻麻一长串话分明听得她犯困。

    她记得自己后来迷迷糊糊地问:“李淳风是仙人吗?”

    爷有没有回答,她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看着被火光照得重重叠叠的人影往烧得通红的火里加了一根柴,炸出来的火星子变成了她梦里的萤火虫,飞在前面引着她往前走,走到了一处悬崖边。

    那悬崖离天特别近,从那里看月亮,又大又圆。

    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似的。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它。

    月亮,是暖的……

    长得那么好看,她还以为会是冷冰冰的呢。

    就是,怎么有点扎手。

    她好像听到一阵声音对她说:“嗯。他是仙人。”

    那声音明明是凑在她耳边说的,却轻得像是从天上来的一样。

    梦里的一切都很神奇。

    就像她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好像只要月光照在身上,连心里都是暖的。

    虽然是梦里的人说的,她仍一直把李淳风当神仙。

    能养出一头爱吃苹果的驴、和爷做一辈子朋友,把骨灰分成三份的老神仙。

    神仙的朋友也是神仙。

    爷说他不是神仙,她偏偏觉得他是。

    巧儿没想到,起个夜能碰到熟人。

    “张爷爷……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流放陇州吗?

    “巧儿丫头,你……”张柬之看着巧儿的脸,显然也很惊讶,“怎么现在才回来?”

    “啊?”

    巧儿回想往事的时候,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有一点点的迟钝,怎么就没注意到张柬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回房、说什么天冷防寒都是很生硬地在转移话题。

    不过也不能怪她吧,谁让她一转身又见到熟人了。

    白皙俊俏的少年,脸色微红,腼腆地道:“阿娅。”忽得想起她说过关系亲近的中原人可以直接称呼名字,改口道:“巧儿!”

    “蚩惘,你怎么会来中原?”

    巧儿疑惑地问,一会儿遇见两个熟人也太巧了吧。

    “巧儿,这人是谁?”张柬之仍按着巧儿的肩,狐疑的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异族打扮的男子。

    蚩惘瞪着张柬之的手,不甘示弱地问:“你又是谁?”

    “嘿,你这小娃娃。”

    张柬之看出了一些门道,在心里盼着大帅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回来。

    虽然他现在还是不懂大帅对巧儿丫头到底是什么态度,那个可能,猜猜罢了,他不太敢信。可直觉上,他认为大帅这个时候回来撞见这一幕,肯定不是好事。

    巧儿见两人气氛僵硬,忙开口缓和气氛。

    “这位是蚩惘,我跟他在娆疆认识的。”

    “你去了娆疆?”张柬之有点惊讶。

    “嗯。”巧儿答到,“我先去并州吃了水盆羊rou、再去了……后来去的娆疆,一出娆疆,就准备去见您。”

    好家伙,去了那么多地方,难怪……

    张柬之捋了捋胡子,心中有了答案。

    竖起大拇指,说道:“丫头,你可真爱吃啊。”

    “这位是张爷爷,张柬之,不……呃,大唐前宰相、汉阳王。”巧儿差点儿介绍他是不良帅的下属,想起不良人身份保密,改了口,“我跟他是因为嗯……反正就是认识了。”

    张柬之看那小伙子因为巧儿先介绍他昂首挺胸神气的样子有点好笑。

    难道这小孩没发现,巧儿是先给他张柬之介绍,再给他介绍的。

    而且对他就只有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说明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反而对他和咳咳。

    反正对这小子的重视程度还不如自己呢。

    对咳咳,就更构不成威胁了。

    张柬之替自家大帅送了一口气,打断这小子还想搭话的动作,对巧儿道:“现在不早了,小孩子要早点休息。”

    巧儿噘嘴:“我都十八了,不是小孩子了。”

    “反正,你快进去。”张柬之强行把巧儿推回房间关上了门。

    蚩惘看着两人一气呵成的互动,感到自己完全插不上话,而且那个老头的动作神态,像是故意针对他一样,有些气愤,刚想有动作,一阵妖风刮开了客栈一楼的大门。

    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下一秒,径直出现在他和老头之间。

    老头讨好道:“您回来了。”

    那人戴着恶鬼面具,一眼都没有看他。

    他却感觉自己浑身的内力都无法凝聚,好似被一股无形地气压得不能动弹,只能仰头看着那人面具下冰冷地蓝色的眼珠。

    怎么会有这种颜色的眼珠。

    那人开口,声音也如恶鬼般沙哑:“回房。”

    身影消失在过道里。

    “您等等我呀。”张柬之不知道大帅有没有看到之前那一幕,来不及多想,连忙进房,关上了门。

    那股震得蚩惘动不了的气压随之消失。

    “中原竟然有这样的高手,难道……不可能。”

    蚩惘想起了祖辈流传下来的记载,数十年前那位不可战胜的袁天罡曾引吐谷浑灭娆疆,祖先们听从李淳风的建议退避,才得保生机。

    国师袁天罡三年前死在皇宫大火中了。

    就算不死,他也有一百二十岁的高龄了,怎么可能还会有和刚才那个人一样那么强大的内力。

    “阿姐说得对,中原高手如云。”蚩惘手指轻碰飞落他肩上的小虫。

    但他还不想回去。

    翌日。

    巧儿一大早起来,准备去隔壁找张爷爷,她想问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被贬到陇州,怎么会出现在合州龙乡。

    结果一推开门就被蚩惘堵住了,说他好不容出这么远的门,希望她能带他体会一下中原风情。

    巧儿只好之后再找张柬之了。

    她初到西南地界时,在山里迷了路,还中了瘴毒,花了三个多月才走到娆疆村寨。

    筋疲力尽时,遇到了蚩惘。

    他热心给她带路,介绍娆疆风俗民情,陪她游览各色风景。

    她投桃报李,跟他讲了许多外面的事。

    来娆疆之前,她自己也走了不少地方。

    或许是她的一番讲述,才让蚩惘有了到中原看看的想法。

    既然他都来了,作为好朋友,她当然得陪他转转了。

    龙乡,她还是很熟的。

    街边的杂耍、小糖人、许愿牌、老鸭汤……

    蚩惘看着一开始还很开心给他介绍的巧儿逐渐沉默,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可惜,现在不是十四,那天晚上有龙灯会,会更热闹,打铁花可漂亮了……可惜看不到了……”

    物是人非,和没有经历过的人说了也是白说。

    她不应该路过龙乡的。

    这样就不会再想他了。

    “下次,我带你去并州,那的羊rou可好吃了……”

    “巧儿……”

    蚩惘看着巧儿,她明明是笑着在跟他说话,为什么眼眶里会流出那么多泪水,而且她好像没察觉到自己在流泪似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巧儿在他心里,一直是笑容灿烂的女孩子。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在爬树掏鸟蛋。

    他出声,吓得她从树上掉下来了。

    巧儿摔得头上沾满了落叶,身上都是灰尘,胳膊也擦伤了,还伸手高高得举着那枚鸟蛋,笑容灿烂。

    她说:对不起,她迷路了,好久都没看到人,饿了几天才会这么做。不知道这鸟是他养的,能不能出钱向他买点吃的。

    他说可以。

    巧儿说谢谢,你真是太好了。笑容更灿烂。

    那时候她的样子就留在了他心里。

    “你一点也不像中原的女孩子。”他说,“我阿姐说,中原女子都很腼腆,不如我们娆疆女子热情大胆。”

    巧儿反驳:“那是因为她没有出去过,不知道中原天地广阔,各种性格的女子都有。谁说所有中原女子都是一种性格了。”

    “尽管娆疆偏远,也应该听说过大唐之前的皇帝是一位女子吧。”巧儿努力回想自己见过的那位女皇的形象,道“总之,不是所有女子都是你阿姐说的那样。你要是到外面转转,会遇到很多很多比我有意思的人的。”

    巧儿给他讲了许多外面的事。

    或许是因为他对外面的事情有了向往,所以在巧儿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在她身上放了流踪蛊。

    不顾阿姐说的要遵守李淳风退守祖地的告诫,只身来到了她身边。

    别哭。

    蚩惘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说起他们两个人相处时候的事,“你还记得一枝吗?我把它也带来了。”

    “一枝?”巧儿想了一下,“你是说那只鸟。”

    “它就在那棵树上。”蚩惘将巧儿引到溪边的一棵树旁,说,“这次如果你抓住它,我就把它送给你。”

    把我自己也送给你。

    “啊?”

    蚩惘的心怦怦跳,根本没注意巧儿说了什么。

    巧儿知道蚩惘是想安慰她,可她当时爬树是为了填饱肚子,并不是喜欢那只鸟。

    可看他那么期待的样子,她也不好拒绝,扯出一个尴尬地微笑,开始爬树。

    可能是前几天下过雨,树上的苔藓还新着,湿湿滑滑的,她爬的时候非常小心,好不容易抓住那只鸟的时候,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可下一个瞬间,她就因为脚下放松,整个人踩空了,极速下坠。

    又要为这只鸟摔伤了。

    还好这次下面是小溪,应该不会疼……

    她苦笑,念头还没落下。

    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伸出的手指还未触到她的指尖,她已放开了那只废了她半天劲儿的小鸟。

    尽管他穿着她从没见过的盔甲。

    戴着一张可怖的面具。

    还未曾对她说出一个字。

    她已从他的眼眸中认出他。

    袁、天、罡。

    她无声地说出那三个字,然后落入一个无比热烈地怀抱中。

    就像在那场大火中一样,他凝望着她脸和她互换了位置,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这一次对视,他没有转头。

    两人相拥坠入水中。

    小心!

    蚩惘的话还没说出口,那个戴面具的家伙突然从天而降,伸手想拉巧儿。

    没拉到巧儿,他的身影又一闪将她牢牢抱在了怀里。

    蚩惘看着两人坠入了水中。

    “巧儿,你没事吧。”蚩惘不好意思地对浑身湿透地巧儿说。

    “我没事。”巧儿虽然这么回答,但春寒料峭,她没法让自己的声音不抖。

    面具怪人看了一眼巧儿,一句话也没说,挡在二人之间。

    “你……”蚩惘觉得自己又被无视了。

    面具怪人突然抱起巧儿,他看到她有点惊讶,没有挣扎,乖巧地搂住了面具怪人的脖子。

    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破空声太刺耳,他好像听到巧儿说了一句“爷?”

    然后就被那人消失时发出的气劲震进了水里。

    蚩惘回到工丂客栈的时候,巧儿已经穿上了干衣服,和面具怪人坐在饭桌边。

    老头张柬之正在招呼他们吃菜,看到他进来的时候,张柬之安静了下来。

    额。

    张柬之也很无奈。

    大帅抱着丫头回来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大帅这辈子都不会再和樊巧儿见面了。

    结果就看到他把人抱着进了房间,还关上了门。

    就在他在门口着急,担心自家大帅会不会干出什么勾当,万一他真的干什么勾当,他是帮巧儿,还是帮大帅。

    孝孝生孩子那会儿,他选择帮巧儿,要不这会儿,他还是帮大……

    就在他思绪如万马奔腾的时候,门开了。

    巧儿出来了,就换了身干衣服。

    张柬之看着大帅漫步回自己房里,很快卸下盔甲,换了身干衣服出来了。

    张柬之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何种心情。

    他只想说,就这?

    “就这——时候了,咱们应该吃饭了。”

    他忙着点菜,招呼两人落座,好像又回到了三人同行的时候。

    可眼前这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的,变成了闷葫芦。

    大帅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就算了,巧儿怎么也一句话都不说。

    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他也是会累的。

    所以他看到蚩惘沉默,不是因为对他有意见,而是他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蚩惘也是厉害,居然不管桌上是什么气氛,直接坐下来开始吃菜。

    天哪。

    张柬之一点儿也不想坐在这里了。

    好半晌,巧儿终于开口了。

    不过,是对蚩惘:“你为什么要在我身上下蛊?”

    蚩惘筷子一顿,嚅嗫道:“是你说我们关系亲近的。”

    巧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对我下蛊?”

    “是你说我可以叫你的名字,你说在中原关系亲近的人都是直接叫名字的……”

    巧儿被他语无伦次的话气笑了:“我让你叫我的名字是因为我以为我们是朋友,这世上再如何亲近的关系,都不意味着可以监视对方。”

    “对不起,巧儿,下次不会了……”

    下次……

    蚩惘委屈的样子看得巧儿有点迷惑。

    他一边以一副腼腆的样子装作和她偶遇,一边给她下蛊监视她。

    事后还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她。

    他是什么时候对她下蛊的?

    只要一想到这个,巧儿就觉得脖子后面的那只小虫子还在爬似的。

    连带着眼前这张俊俏的脸蛋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她一点儿也吃不进东西。

    因为会想到白天和蚩惘逛街时吃的那些东西。

    糖人、老鸭汤……

    混在一起,真叫人恶心。

    蚩惘不懂巧儿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他看着她站了起来,那个面具怪人也站了起来。

    她抓着面具怪人的衣角,那人就动了。

    他看着他把她带走了。

    张柬之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放心吃菜了,都是他爱吃的。

    房内,巧儿坐在床上,抓着袁天罡的衣角。

    他背对着她,任由她抓着他的衣服,一动不动。

    巧儿心里有太多疑问。

    想问他这几年在哪里?

    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他活着?

    这么多年不出现,为什么现在又出现在她面前?

    还有刚才。

    他把她抱回房间,放在床上,隔着手套握住了她的脖子取出那只小虫后。

    她抓住他的衣角时,他挣开了。

    为什么现在又允许她抓住。

    可她不敢问。

    她害怕答案是她想听到的。

    那样的话,她宁愿不知道。

    她更怕他不愿意跟她说话。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

    “爷,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依然沉默。

    巧儿苦笑,她还能说什么呢。

    她松开了他的衣服。

    袁天罡转身,看到的是她低垂的睫羽。

    怎么又不开心了。

    他把手放在她头上。

    她抬头,听见他说:“怕我的声音吓到你。”

    她又哭了:“是那场火,是不是……”

    她想摘他的面具,被他伸手挡住了。

    “不要看。”

    她今天已经哭得够多的了。

    她懂了,没有再哭,只是把头抵在他身上,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温度。

    袁天罡知道,她还在为流踪蛊的事生气,摸了摸她们的脑袋:“不必未无谓之人难过。”

    “他是我的朋友。”

    因为这个动作,巧儿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袁天罡觉得很可爱,没有把那句“很快就不是了”说出来破坏气氛。

    “带你去吃东西。”

    “好。”

    张柬之也是服气,蚩惘像完全看不懂情况一样,一看到大帅和巧儿出来了,居然还想跟上去。

    可惜他碰上的是大帅,只有吃亏的份。

    张柬之放心地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

    “你……回去吧。”巧儿虽然生气,但还是做不到像袁天罡一样无视一个人,劝他不要跟着。

    袁天罡没给蚩惘回复的机会,抓着巧儿的手腕直接消失。

    蚩惘不甘心,上街去找他们。

    每当他找到他们的,要开口的时候,那人就带着巧儿消失了。

    长街、庙会、水灯。

    他只能远远看着,他们一起狂街、吃东西,那人在湖边递给巧儿一样东西,他看到巧儿很激动的样子,口型是“你还留着。”

    他一靠近,两人就消失了。

    那人明明没有看他一眼,却让他觉得他像是逗老鼠的猫。

    他在向他展示巧儿有多信任他,而他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他一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就连他带着她离开的时候,也只是握着她的手腕。

    他是故意让他跟着的。

    所以每次都会在巧儿即将看到他的时候带她离开。

    如果他不想他跟上来的话……

    如果他不想他跟上来的话,就会像现在一样,突然掐着他的脖子,他脚下失重的瞬间,他们已置身之前坠落的溪边。

    蚩惘从没想过,有人居然能把力气控制到这个程度。

    对方掐着他的脖子,却未令他感到一丝痛苦,明明他脚下是冰凉的溪水,呼吸畅通得仿佛踩在实地上。

    他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对方对他没有敌意。

    而是表示他正完全掌控着自己。

    “看够了吗?”

    这是袁天罡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看够了,就回去。”

    这是袁天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袁天罡又消失了,蚩惘知道,他一定是回巧儿身边了。

    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袁天罡居然没把他丢进水里。

    明明第一次见面,他就把他震进了水里。

    百戏团中,袁天罡突然出现。

    巧儿还没习惯他现在这种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癖好,被他吓了一跳,问:“你去干什么了?”

    袁天罡递上两串糖葫芦:“一串是我的。”

    巧儿忍不住笑了。

    袁天罡说要吃糖葫芦就已经很奇怪了。

    而且:“你带着面具怎么吃。”

    “你替我吃。”

    “这也可以替?”

    “我说可以就可以。”

    巧儿接过两串糖葫芦,狠狠咬了两口:“霸道。”

    袁天罡坐好:“开始了。”

    巧儿盯着表演。

    袁天罡侧头看她。

    那根簪子还是戴在她头上最好看。

    张柬之吃完一桌子菜,又点了一堆夜宵打牙祭,还没吃完,果然见那小子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他也淋湿了,不换衣服就出门东奔西跑的,难怪成这样。

    “小娃娃,你这,还是回去换身衣服吧。”张柬之好心提醒。

    “那个戴面具的,是什么人?”

    “这个嘛,他不告诉你的话,我也不能说啊。”张柬之觉得自己不应该和这小孩搭话,“总之,你最好别惹他。”

    张柬之想了一下,补充道:“更不要靠近巧儿丫头。”

    蚩惘气呼呼地回房了,他那只害巧儿掉进水里的小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扑闪着翅膀进了客栈,在他关门之前进了他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张柬之走到客栈外面,准备看看追风,却见它旁边多了五只大雁。

    “这么多大雁,你们这是干什么?”

    “是爷买的。”巧儿难为情地说。

    看完表演后,袁天罡突然说要买他们的大雁。

    巧儿问为什么。

    他说这鸟与别的鸟不同,拉着老板的胳膊说一定要买。

    最后把它们一家子都买下来了。

    “是不是很夸张。”

    张柬之捋了捋胡子,掩饰自己颤抖的嘴唇。

    岂止是夸张。

    五只大雁。

    那可是五只大雁。

    大帅送了她五只大雁。

    他居然真的,真的是,那个意思。

    张柬之重遇袁天罡是在被流放的路上。

    一年多不见,再相见时,他觉得大帅似乎,还,挺高兴的。

    于是嘴欠,多说了一句:“大帅风姿依旧,属下愿再次追随。”

    他以为袁天罡肯定会拒绝的,没想到,他居然很快就回答:“好。”

    “?”

    然后,袁天罡很快修书一封密送给皇帝,带着他来到了,龙乡。

    进城的那一刻,他就猜到大帅是因为谁心情好的了,不过他没问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大帅说过当他已经死了,巧儿走得越远越好这种话。

    他要是问他俩最近是不是见过,那不是找抽吗。

    两人像之前巧儿离开后一样,住进了工丂客栈。

    一住就是几个月,大帅没提过想走的意思。

    张柬之不知道还要住多久,忍不住问:“您在等人?”

    袁天罡答:“嗯。”

    张柬之又问:“您和她约定好在这儿见面?”

    袁天罡答:“没有。”

    “没有?”那能遇上吗?

    “我想,随缘。”

    “那有期限吗?”

    “今年芙蓉花开之前。”

    如果她来了,他……

    就以今年芙蓉花开为限。

    为什么是荷花?

    张柬之以为是因为那支叫菡萏的簪子,后来才知道不是。

    他们两个在龙乡度过了新年。

    张柬之惯会说吉祥话:“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祝大帅新年新气象,事事如意。”

    袁天罡居然对他也会笑了:“借你吉言。”

    那天,他见大帅在窗边好像看到了什么,没吃饭就跑出去了。

    晚上,他就见到了巧儿。

    脱口而出,问她怎么现在才来。

    看到巧儿恢复正常的脸,再想到知道配方的大帅,张柬之就知道他们一定见过了。

    那药以荷花为引,难怪大帅说以荷花盛开之时为限。

    一年多前,大帅向他辞行。

    鬼使神差地他对大帅说了一句:“南方天气暖和,适合养伤。”

    明明那个时候他认为巧儿就算去南方,也应该已经离开了,大帅就算去,不一定会走到山里去。

    可他就是把那就话说出来了。

    武皇还政之前,他怀着某种小心思,想让大帅去找巧儿丫头。

    现在,他还说这种话。

    大帅的时间是无限。

    他年纪大了,越发觉得时间是有限的。

    小丫头现在还小,时间依然有限。

    所以他想说这一句话。

    大帅听没听进去,两人有没有缘分。

    只看老天是怎么安排的了。

    可看巧儿的样子,像是不知道似的。

    所以大帅仍然没有在她面前现身?

    张柬之拿不准袁天罡究竟在想什么,所以先转移话题,让巧儿回房。

    一切等大帅回来再做决定。

    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傻小子。

    大帅想做什么,没有不成的。

    旁人若不懂知难而退,只会自讨苦吃。

    张柬之看巧儿摸大雁脑袋的样子,道:“还真是个小孩子。”

    巧儿:“张爷爷,我都十八了。”

    “小孩子才会被新鲜玩意吸引目光,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些根本不算什么。”袁天罡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说道。

    “这不是爷非要买的吗?”

    “我买是因为它们有用。”

    “有什么用……蚩惘,你要回去了。”巧儿看到收拾好行李走出来的蚩惘,话头一转。

    “嗯,巧儿,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蚩惘看了一眼袁天罡,“对不起,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

    蚩惘在窗边站了一宿,看到两人从外面回来,听到两人的交谈,才明白对方是真没把他放眼里。

    匆匆离开是为了陪她看戏。

    大雁比小鸟好……哼……他以后会遇到更好的姑娘……

    “我……“蚩惘还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最后只说了,“走了。”两个字。

    “你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不管怎么样,我都很感谢你在娆疆的时候帮了我很多。”这是巧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她还是祝福他。

    我当然会过得很好。

    蚩惘从风声中听到身后的对话。

    袁天罡说他要回益州老家,问巧儿跟不跟他一起走。

    巧儿笑着说好呀。

    袁天罡说了个启程日期,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然后他就听不清了。

    后来他遇到了心仪的女子带她回了娆疆,没有再踏足中原,最终没有见过那三人。

    “大帅,你们今日就启程啊?”张柬之知道自己也是时候退场了,有些不舍。

    “再不走,麻烦就要找上门了。”

    张柬之:“您是说《桑条韦》……”

    “啊?”巧儿疑惑。

    袁天罡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告诉你。”

    “哦。”

    结果两人还是在城门口被堵上了。

    堵住他们的是两个年轻人。

    两人长得相似,大约是兄弟。

    巧儿猜测。

    这两兄弟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哥哥总以弟弟马首是瞻。

    像现在弟弟说要和爷私聊,哥哥就默默牵着追风的缰绳把她引到旁边来了。

    还真是体贴。

    让她想起了自己的jiejie。

    “对不起,我弟弟那个人,有点过于傲慢了。”

    樊巧儿被突然搭话,有点儿惊讶。

    毕竟能来找爷商量私事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说不定是皇宫里的什么大人物。

    所以弟弟语气不善地说让她走远点些,他有事要找爷的时候。

    她其实也没有那么生气。

    有些人就是鼻孔放在天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他们出身高贵,惹了什么祸都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

    像他哥哥这样平易近人的,是极少数。

    “没什么。他说的肯定是急事。”

    李成器听完,日有所思。

    大帅在乎的这个小丫头,还挺有意思。

    很多人对他这个弟弟的第一印象都不太好,但是又很快不得不承认他弟弟的能力确实很强。

    他有时候都受不了自己弟弟的性格,这姑娘居然对其完全无感。

    三郎的皮相,可是他们家最出众的。

    连他们家心狠的祖母都很疼爱他。

    通天宫之事,虽然武皇将其压下。

    可是人多嘴杂,总有一些风声传出来。

    他和三郎也是因此知道,大帅闯宫救驾,居然是为了一个丫头。

    三郎对此十分不屑,他有鸿鹄之志,任何美色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愉悦心情的玩物,故而对这姑娘出言不逊。

    长于宫廷,李成器也喜欢美丽的东西,不过他不会不屑承认这一点,他没有三郎的雄心壮志,内心坦然许多。

    大帅有喜欢的人。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他可能觉得完全不可能。

    那个人出现之后,他亦会觉得并非是不可能的。

    即使活过百年寿数,那跳动的依然是属于人的心。

    心动了,自然也是有情的。

    巧儿和李成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主要是李成器在搭话,在弟弟身边待久了他已经习惯为他照顾周边人的情绪了。

    大帅重视这丫头,他们总得给人留个好印象不是,万一……

    可惜弟弟完全不懂他的心思,趁着大帅把他拉到旁边去问他刚才在和巧儿什么的时候,他看见三郎走向了巧儿。

    三郎嘴里能说出来什么好听的话,他大概能猜出来。

    湖畔,微风拂面。

    “我和巧儿姑娘也没说什么,也就是说了一些长安的风俗,她也是在长安长大的才和我聊了一些。然后就是邀请她上元夜来京城看灯会之类的,比龙乡的要盛大的多。”

    “就这些?”

    “就这些。”

    对面的人虽然戴着面具,也没什么大动作,李成器就是直觉感觉他有点儿紧张。

    “倒是三郎他,他和您说了什么?”

    袁天罡答:“他,要我辅佐他。”

    李成器忍不住扶额。

    三郎也太直白了,不良帅只效忠于皇帝,他也敢直接开这个口。

    大帅的回答才是更令他震惊的。

    “我说可以。”

    “啊?”

    袁天罡看了一眼李成器:“殿下是天命之人,他也是天命之人。”

    李成器失笑:“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志气,经历了那些事儿,只求平平安安,快活一世就好。”

    袁天罡:“殿下会如愿的。”

    袁天罡没说出口的是,当时他虽然很快答应,但马上接了一句50年之后。

    李三郎还来不及高兴,气急道那时候自己都入土了。

    袁天罡对他说,他已卜过他的命,还长着呢。

    李三郎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伤心,说他已三年没上朝了,必须算进这50年里,还有这段时间内如果有大事发生,他要找他的话,他也必须得去见他。

    袁天罡知道自己一开始说的有点过分,也就同意了。

    李三郎问:“真的要离开这么久。”

    袁天罡:“不够久。”

    李三郎挑眉:“你算过她的寿命?”

    “没有。”袁天罡答,他不想数着日子生活,“臣应该启程了。”

    时间不多了。

    李三郎嗤笑,有那么急吗。

    不过是个小丫头。

    李三郎走向樊巧儿,看到袁天罡和他大哥的身影消失后,开口道:“国师和你天渊之别,他只是暂时离开,你以为他会留在你身边多久?”

    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这小丫头脸色一白,后退了几步,捧着的苹果摔到地上,有些都碎成了渣。

    李成器和袁天罡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袁天罡捡起一些好的喂给追风,对巧儿道:“他是天命之人。”

    巧儿点点头,对他一笑,表示自己明白了。

    然后看到了那人恶劣的笑容。

    “时间不早了,我们就不送大帅启程了。”

    李三郎最后这句话听在袁天罡和巧儿耳朵里是两种不同的意思。

    两人加七只小动物终于出发了。

    脚程不快,还绕道去了京兆华原,最终在桃花未谢之前到了老家。

    袁天罡置办东西说要成亲,收拾东西的那几天。

    巧儿看眼前这个容貌恢复正常的袁天罡都觉得恍恍惚惚,不像真人。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怎么这么……突然……”

    “你不是收了我的大雁了。五只。”

    “啊?”巧儿眨了眨眼睛。

    张爷爷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知道了。还愿意要它们吗?”袁天罡问。

    “我愿意。”巧儿笑着抱住了正在收拾东西的某人。

    她终于抱住了梦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