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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红妆夜

    恒定王武白悌,李包想了好久才找出些许印象,只觉荒唐万分——这人比丘神纪矮了一个头还多,从前任过绛州刺史,虽未有什么大过却也未见什么功劳,武明空登基后,便召了回来,在洛阳当了个王爷,平日里同府中文人吟个诗作个赋,跟着武三思等人上些歌功颂德拍马屁的疏奏。

    这种人,和丘神纪这种四处征讨的人能有什么干系吗?

    完全没有。

    这俩人从样貌到功绩,为人、未官、处事……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分明就是乱点着恶心人的!

    李包本想冲出去找人要个说法,可才起身便想到,这是武明空亲下的旨意,他又能找谁要说法呢?

    如此想着,便又坐了下来,只是蔫了不少,耳朵都耷拉着。

    卢纳拍了拍他权当安慰。

    王七和陈拾如今也回了来,卢纳让他俩都搁里面干活,没事不让出外勤,特别是陈拾。

    好友重聚,本应是乐事,只是李包这猛地一下,倒叫人都没了兴致,最后悻悻收场。

    陈拾问王七:“那个丘将军和咱少卿啥关系啊?他咋还能和王爷成亲啊?”

    王七说:“谁知道呢?”他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睛,十分认真严肃道,“估计交情不浅,少卿大人一路上喊的那个丘护卫,没准就是他。”

    “那他咋还能和王爷成亲啊?”

    “唉,”王七摆了摆手,“人家家世好,自己又争气,本就是三品大将,以身护过驾,为国平过叛,实打实靠本事拿的位置;配的这王爷是靠皇上关系上去的,真说起来,倒是这将军吃亏。”

    圣上定的日子到的很快,李包代大理寺去送了份贺礼,丘神纪的府邸冷冷清清——他父母已逝,长兄幼弟又都不在洛阳,自然没人送他,想来这丘府不日也要改弦更辙换上新的牌匾。

    他在道贺的人中看到了武轮,他的堂兄,身边还带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二人免不了又是一番寒暄。

    李包说他居然有时间来,武轮说这是母皇亲下的旨意,又是一家人,自然是要来贺一贺,送上些薄礼。

    李包推说大理寺尚有许多案件,要先走一步。

    武轮说别啊难得来一趟,吃点再走啊,二人正谈着,只见一人走近,颇有意味道:“二位大人聊得这么热切,竟自成一方小世界,不知是在商议什么秘事啊?”

    武轮当场便被吓得一激灵,连忙摆手道:“这话可能不能乱说啊。”其慌乱的样子,一点看不出当朝皇子的风范,倒是跟在他身边的孩子,不但不慌,反而昂起下巴脆声反问:“吾家家事,与汝何干?”

    “三郎,不可胡言!”武轮赶忙将孩子拉至身后,捂住嘴赔笑道,“孩子不懂事,莫要见怪哈,莫见怪。”

    那孩子虽被捂了嘴,可眼睛还是愤愤不平,一点不服地向上瞪着,亮晶晶如点漆,丝毫不怕这武氏宗亲。

    李包无端端生出羡慕,继而又觉得可悲可叹,叹自己如今竟不如一黄口小儿,悲自己如今连说话的勇气都无了。

    自己如今这样,真是对不起父母兄长,对不起李家先祖,怨不得如今沦落至这般地步。

    只怪自己不争气,怨不得他人也怨不得世道。

    这事后来传到武明空耳朵里,女皇也是哈哈一笑,说这孩子有趣得很,叫武轮有时间带来给她瞧瞧,李包听闻后更觉自己不堪,却只能苦笑摇头以自讽。

    那日来俊臣也去了,看张灯结彩一片喜,对着恒定王说恭喜,嘴上的笑却渗人得紧,索性人和李包一样说是事务繁忙,送了礼便走了,不然这恐怕今日没人能踏实。

    那日是真的热闹,据说恒定王同人喝到了半夜,最后几位宗亲都是金吾卫跟着亲自护送回府的。

    人喝高了,脑子自然不甚清醒,但嘴往往格外硬,总会说自己没醉,还非要晃晃悠悠地走两步来证明,“哐”地一声推开门,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郑简一身墨蓝劲装,手疾眼快地拉住人防止倒地弄出声响,又赶紧合上门,装作无事发生,他将人缓缓放在地上,深吸两口气,悄声对丘神纪道:“将军,走吧。”

    他是翻进来的,前来道贺的都在前院,大批的仆役也都奔前院忙活着招待伺候,显得后院冷清寂寥,一点人气也没有,倒是给他行了方便。

    丘神纪没想到会有人来,更没想到来的会是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反问郑简:“走?去哪?”

    “哪里都行,”郑简道,“您去哪我都送您,我有公主密令,能出门也能调同马匹……”

    丘神纪不知自己该不该笑,这傻子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道想得挺全:“住口!”他喝住郑简,细听了两声屋外动静,方厉声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婚事是……”

    “我知道,”郑简说,头短暂地垂下去了一下,复又抬起直视丘神纪,“我知道,”他重复了一遍,“这婚事是皇上赐的。”

    “你既知道,你就该知道自己不该来不该有这种念头!”丘神纪不给郑简开口的机会,语速又快又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走?说得简单,能走到哪里去!放眼周围,哪里不是大周的属国?放眼望去,我丘神纪没打过的有几个?你说,到时候他们会不会拿我的人头,来和朝廷换一份封赏?”

    郑简咬着嘴唇低下头,这回他没敢再抬起来。

    丘神纪又训斥道:“再者,你我跑了,那我的兄长幼弟怎么办?那些跟着我刀枪火海到现在的兄弟怎么办?城中这万计的禁军怎么办?他们的父母妻儿怎么办?悖逆皇命,私自出逃,这是叛国!是死罪!十恶不赦的死罪!”

    “你既进了北衙禁军,便是帝王亲信,将来大有可为,你犯什么糊涂!未到而立便活够了吗!”他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回去,在羽林军好好干,将来公主皇上自会给你寻婚事……”

    “我不要!”本来安静听训的人忽然出了声,瞪着发红的眼眶和他说,“我不要,我不喜欢,”郑简肩膀抖了抖,鼻腔里传来堵塞之声,气息也不再稳,“我好不容易……”他说,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我不信,总会有办法的,我不想……”

    堂堂羽林军,哭得身体直抖,话都说不利索。

    何必呢,丘神纪忍不住想起了他养的第一条狗,不大,很普通,但他很喜欢,喜欢到为了它和父亲顶了嘴,因为不想杀掉它,他那时也不相信父亲会那么狠心。

    他走过去帮郑简擦了擦脸上横流的泪,年轻的禁军或许因此得到了勇气,对他说:“天无绝人之路,事在人为。”

    丘神纪说:“但天往往不遂人愿,人更不会遂人心意,别哭了,堂堂八尺男儿,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你若真是为我着想,就回去给我干出个羽林军大将军来,也算给我长脸;若是真的难受,就把今晚这滋味好好记着,将来好好熬着,等机会到了,让人常常这滋味。”他意有所指地扬了扬下巴。

    郑简顺着回头望了望,抽了抽鼻子,有点发怯地问:“那今晚行吗?”

    嘶!这话丘神纪听了都顿了一下才转过弯来,感叹道:“你小子…胆子够大的呀……”

    “将军放心,”郑简抹了两把脸,“我今日休沐,来时也再三确认了没人跟着,这周围也查探过,没人的。”

    他努力露出了一个惨兮兮的笑,并不好看,特别是在一张刚哭过的脸上,只让人觉得难受,“以后……我还能再来吗?”他从怀里掏出个簪子塞到丘神纪手里,又怕丘神纪不要,便拉着他手不放。

    “不能,”丘神纪道,“但簪子我收下了,若有事,我会去找你。”

    “至于会不会,也得看你表现,其一,是当上羽林军大将军;其二,把那个,”他指了指瘫在地上昏得像头死猪的武白悌,“把人给我挪过来,然后丑时前,你要给我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