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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 好想造反。 大逆不道的念头从景元的脑子里一闪而过,紧随其后的是列祖列宗一张张老泪纵横的脸:谋反乃是十恶中的首恶,诛九族的大罪,断不可有这种想法! 景元闭目,把那些什么重逆无道三纲五常都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他此刻真正面临的困境。他正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华贵的丝织被雨后的泥泞浸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显出这么狼狈的样子,这样不顾及自己形象的失仪举措。 只是眼下他实在累极了,什么礼数仪态都顾不得,何况此处没有一个人,倒也不用担心他的糗样被有心之人记下散播,未来小题大做拿出来上书批他。 景元甚至难得地放松下来,瘫得更平了,此刻没有人紧盯着他,样子再难看又如何。 一阵山风穿过林间引得草叶飘飞,风呼啸的声音穿过景元的耳朵时…… 他好像听到一声哼笑。 景元一骨碌爬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选了个好看的姿势倚在树上闭目养神,皱着眉头不发一语装深沉,山间的风停了,景元不自在地抖了下眉毛。 他怎给忘了,这里仍然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 * * 2.起 新皇登基的那一日,鼓乐齐鸣,礼炮轰鸣,官员贵族毕恭毕敬地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新帝从众多皇子中杀出重围,靠的不是贤能,而是十成十的阴损狠毒。他容不下任何一个可能和他竞争的人,当年参与夺嫡的皇子或去了边塞销声匿迹,或得了不治之症英年早逝,就连最远离斗争的王爷最终也没躲过无边的猜忌,留下尚未成年的世子便因病薨逝。 或许就是早年做的孽太多,皇帝已年过半百居然尚无一子。秀女选了一波又一波,后宫中却愣是没好消息传出。大臣们在朝堂上对此不敢妄言,私底下却有些议论:这个年纪尚无一子,皇上怕是个不行的,这若是一直没有个皇嗣,那这皇位…… 那这皇位,未来怕是会落到某个世子头上。 说出这种闲言碎语的大臣翌日便掉了脑袋,众臣立于朝堂之上无不战战兢兢,他们不知道皇帝的眼线是何时插入他们身边,他们的起居生活什么时候开始被监控,他们和至亲之人的小话是不是已经落入皇帝的耳中,使他们上了掉头黑名单。 皇帝阴邪猜忌的目光转来转去,一个个剜在可能继承自己皇位的世子身上。 最终就落到那个少时就从亡父手里稳稳接过担子、口碑最好的皇侄身上。 景元于是顶着皇帝不怀好意的扫视抢答,先是一顿溜须拍马把皇帝高高捧起,接着谈起千里之外有着长生不老药及秘传之良药的传说之地,随即表示自己忠心耿耿愿自请离宫跋涉千里,寻找仙药为皇室安康长久贡献绵薄之力。 省流:我自觉滚得远远的给你求仙问药治阳痿得长生,别杀我头。 景元的态度诚恳又挑不出错处,虚头巴脑的长生不老药也比绵延子嗣继承他的皇位更让皇帝向往,心情舒坦的皇帝暂时放下杀头的打算,大手一挥给景元指去寻找那个传说之地。 景元去了,一路打探终于寻到了传说中宿着神仙的灵山,来到了那个山脚。 好一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 山脚就一个小村,稀稀拉拉就几户人家和一个小医馆,冷清的样子不说和中都比,连刚路过的小县城都比不上,怎么看都不像是有能医治百病让人长生不老的神仙庇佑的样子。 景元不算太意外,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背后往往不是真正的怪力乱神,一切不过是以讹传讹,最大的可能就是把一个医术高明的郎中吹嘘成了山神,而这间医馆就是离谣言的源头最近的地方。刚巧他沿途遭遇流寇袭击受了些皮rou伤,正好拿来试试这个医馆里的郎中几斤几两。 景元踏进医馆,一瞬间下意识噤声。 医馆里太安静了。 流动缓慢的空气,沉凝的药香,无一不透着些生人勿入的意味,让他有种自己不知好歹扰了此地清净的负罪感。 他眼睛扫了一圈,就看到医馆的躺椅上蜷着个人儿,头发乌黑,看不见脸,呼吸又轻又缓。景元看他伏在躺椅上的样子,莫名就觉得这个人身子骨很软,像搭在椅上垂下来的细柔织布,或者说 像条蛇。 景元杵在原地半天,愣是没上前吵醒这个酣眠的家伙,老实地坐到堂中椅子上准备等这人醒来。 他的伤势不重也简单处理过,不急这一时。 景元坐了许久,闻着满屋的药香,在如置深潭的寂静里一时恍了神。 似乎好久没这样静处过了。 这一路奔波打探,接受了各式各样嘈杂的声音,从喧嚣中寻找到他需要的信息然后继续前进已经成了本能,突然这所有声音都被屏蔽了,竟然让他产生了迷失方向的感觉。 景元卸了力,向后靠在椅背上,缴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他年轻力壮又身体强健,并不把鞍马劳顿和体肤伤势放在眼里,但此时这些藏起来的倦怠感慢慢爬了出来,乘着氤氲的香气飘在他身边,挠得他骨头都酥痒了。他看到自己站立一旁的手下也不再保持肌rou紧绷,呼吸变得平缓松弛。他知道他们这样悠然安详的状态不太常见,但却生不起警惕,只想沉浸在这种空茫的感觉中,只感觉自己舒服得要化了…… 景元把自己从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中拔了出来,不太自然地别过头。 躺椅上的人醒了。 那个人流畅地起身,似觉得口渴舔了舔嘴唇。他对屋里另外两个人毫不意外,像是压根没睡死,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 明白自己被故意怠慢的景元倒也不生气,只是鼻尖有些臊得发痒,为自己刚刚莫名的飘然失态样,也为这个人的没规没矩没羞没燥。他当初在中都和自己府上的时候,来来往往都是贵族,礼制森严,人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需符合礼法规范,下人和平民也无不谨小慎微。他从没见谁这么没规矩,大喇喇往堂里一躺,两眼一闭就是睡,醒来还吐舌头! 景元脑子里还咕噜噜转着眼前这个细条条的人儿刚刚贴在躺椅上的样子,心里啧道那种情态是能随便示人的吗。一直到对方直接搭着他的手把脉才清醒了一点,询问年轻人堂主在不在,眼前的人太年轻,景元并不觉得他会是这里的坐堂医。 “这里只有我一个”年轻人头也没抬回答道。 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景元打起精神注意看年轻人把脉的架势,没一会心里摇了摇头,他是被皇宫里的太医接诊过的,自然知道点老中医把脉时摁压的力道和方位,也知道眼前的小郎中完全就是乱摸一气,简直是在敷衍。 果然只是谣言,估计是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好不容易有个能治病的,被夸大其词了。 景元对这结果既不失望也不意外,什么寻仙问药,本来就只是寻个由头离宫避厄,从一开始他没觉得能找到什么神医。 景元开始脑子分成三瓣用,一瓣用来思考未来如何给皇上复命,一瓣用来思考在此地怎么扎根立足。 一瓣用来思考小郎中的眼边红痕是怎么生的,生这么漂亮,让他想起皇宫里那个围潭而造的梅园,红梅开时花瓣落到碧色的潭水里,就和小郎中的眼睛一样。 小郎中把了脉看了伤口,回头几下配好了药,景元的手下在一旁仔细看着,确认只是寻常治外伤的草药便暗暗给景元打了个手势,景元于是安心地让小郎中给自己换药包扎。不是他多心,只是无论在哪都不放下戒心是他能活到这么大的原因。 景元盯着给他包扎的小郎中盯个没完,漂亮的人本来就该多看,他心想对方虽然医术不一定高明但手一定很巧,指尖像玉一样又凉又润,肌肤相触时丝丝缕缕的凉意就顺着皮rou往骨头里钻,触碰到伤口时一点都不疼…… 景元眼睁睁看着小郎中打错了结,蹲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偷摸摸解开重新绑上,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 ……行吧,他承认小郎中手笨,只是他自己心猿意马,秀色可餐亦可止疼,所以才没觉得疼。 景元提着药辞别了小郎中,就这样一路乐呵呵荡漾着回到县城的客馆,这偏远破旧的地方自然比不上他原本的住处,但随意而安可是美德,他好不容易离开皇上的眼线范围,今日还能遇到个养眼的可人,乐哉。 万事不急,没事多乐,要不然摊上这世道和这皇帝,他早就郁郁而终了。 景元乐了几个时辰才终于隐隐感觉不对。 伤口怎么……好像是真的不疼。 难道美色的力量竟然如此持久? 景元低头解开了绷带,发现本该个把月才能完全愈合的伤口已经好了大半。 景元摸着伤口,脸色变了又变,把绷带重新系上,叫来手下的人再次检查小郎中配的什么药。手下翻来覆去也没看出异常,只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外敷药,只能问主子是否觉得哪里不对,要是觉得药效不好自己便重新配一副,说着就要把药包拿走。 “没什么,只是我疑心病犯了。”景元若无其事地伸手,一把扣下了那副药。 “既然没问题就没必要重新配一副了。” “是。” 手下转身刚准备离开又被叫住。 “你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景元说着,他仔细观察手下,那本来因为舟车劳顿蜡黄的脸现倒显得红光满面。 “啊?”手下被问得一愣。闭目自己感受了一下,确实感觉精神清爽了不少。 “好像是真的,为什么……”他摸了摸脸喃喃自语,不过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就被景元打断,塞了个起居安顿精神自然焕发的理由便打法走了。 等屋子里没了其他人,景元才又把绷带解开,细细抚摸伤口,回忆小郎中触碰它时的感受,紧接着回忆在医馆中进入的莫名状态,他嗅闻了下自己的胳膊,那香味像沁入肌肤,至今还能隐隐闻到。 景元沉吟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半晌叹了口气,他怎么没问小郎中姓名。 景元看了看屋外浓黑的夜色。 没关系,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