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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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蛊毒是真是假,殷寿受到的伤害都是实打实的。而所谓“气运“一事,也像是真的。 就在当晚,跨河首战打响了,但殷商一方参战的,却并非殷寿统帅的大军,而是岭南的守城军。 岭南与安南的边境地带,没有高山阻挡,平原地区巡逻的军队密集,但还是被钻到空子,一下丢了两座城池。 深夜,接到消息的殷寿大发雷霆。安南人出动如此多的兵马,竟没有任何探子发现其行军路径,这次的败仗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完全是赤裸裸的挑衅! 昏暗的烛光下,怒火中烧的殷寿提笔,圈出十几个姓名,上下狠狠惩处了一批将士。 殷郊负手立于主帅营帐外,沉默不语,最终还是没进去触霉头。 当夜,殷寿手下大将率四万兵马奔赴前线,支援岭南。四万对两万,装备精良骁勇善战的殷商勇士对武器落后瘦骨嶙峋的安南将士,本该是稳赢的局面。 可两日后,情报传到大营,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殷商勇士屡战屡败,不仅死伤惨重,此时更被敌军围困于山谷中。而据探子所言,打了胜仗的安南人,目前陆续有新队伍向西走,似乎要往岭南首府邕州推进。 为何会这样?对殷商来说,明明局势大好,安南人是如何瞒天过海到了岭南?又是如何以少胜多夺下六七座城池? 饶是知晓“蛊毒”真相的殷寿,也不得不对所谓“气运”产生怀疑。 随着战事吃紧,他的病已经变得越来越严重,除了每日心悸、咳血以外,他肩膀上的旧伤也突然间开裂,无论军医如何用药,伤口就是好不了,血淋淋的口子看起来颇为骇人。 明亮宽敞的主帅营帐中,殷寿专心拟定相关的部署计划。苏妲己柔若无骨的身体缠住殷寿,伸出舌头,轻轻舔弄他肩膀上的伤口。 尽管这回,狐妖的法力并不起作用,苏妲己也不愿放弃,誓要治愈主人。 七月的最后两日,殷郊与姬发受殷寿的命令,率人过桥开路,为奇袭做准备。 大理省内共有三条河流向安南,据说三河汇集于安南都城,再向东南流入大海。目前殷商大营所处的河流位置,正是其中水流量最大的一条。 传闻安南常常于下游伏击船只,历朝历代在此受吃亏的军队数不胜数。夏季水流湍急,殷寿从未打算调动水军,反而还使安南的诡计落空。 书归正传。跨过新建好的结实桥梁,对岸起伏高山中,那未被人踏足的森林深处,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灌木丛、藤蔓纠结,有的植被尖锐带刺,偶尔还有山石耸立。 军用的路与日常行走的道路不一样,战场上兵贵神速,骑兵、步兵、后勤等等都要求道路更宽敞更安全。 众人在当地人的带领下,小心翼翼绕过森林中的瘴气。在茂密森林中,大部分树干坚硬无比,缠绕在一起的荆棘丛更是难以处理,锋利的剑几乎失去该有的作用,反而不如砍刀好使。 领队的殷郊与姬发,也跟着学了几下,发现这砍刀也有技巧,不能不知轻重就下刀,否则虎口会被震得生疼。 此外,对于这样茂盛的山间,四周都隐藏着危险。除了各类饱含毒素的植物,毛毛虫和其他不知名黑色小虫更是常见,走路时,不仅要防备草丛中的毒蛇,还要关注腐朽树根处是否隐藏着山蚁。 正午时分,就有几位砍树的士兵放松了警惕,不小心被红褐色的山蚂蟥叮咬,伤口处血流不止。 殷郊盯着他们肿起的伤口,大片的鲜血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泛滥着。他不由得想到岭南的将士,还有这几天被安南抢夺的几座城池,他们会是怎样一副景象?会不会也有一片无尽的红色四处蔓延。 经过这几天的战斗,大商败得一塌糊涂,安南步步逼近,当初蛊婆所说的“气运”一事,明显是真的。难道……父亲还是不得不牺牲吗? 殷郊暗自垂下眼帘,心中五味杂陈。 只要中蛊者身死,一切便都会结束。若想解决“气运”的诅咒、又不要父亲以身犯险,唯有将蛊毒传于另一殷商血脉。 大商可以没有世子殷郊,但不可以没有远征大将军殷寿。此情此景,唯有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是……父亲坚定认为这不是蛊毒,姬发也说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慷慨赴死的决定,反倒被视为自以为是。 想来想去,殷郊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做了对的事,却不被两个最亲近的人认可。 殷郊抬眸,瞥了不远处的姬发一眼,对方专心致志研究地图,对他炽热的视线不闻不问。 唉,真叫人头疼! 渐渐的,看着密林深处陆陆续续出现的破落房屋,殷郊终于长舒一口气,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 他们顺利抵达殷寿指定的地点,再往前,就是平原,那也将是反包围圈的重要据点。父亲说过,人定胜天,殷郊相信,大商一定能化险为夷! 路线探查清楚,殷郊于各地点派人看守,以极快的速度开拓一条崭新的运送道路。 傍晚,回程的路上,有一队人马路过女娲庙,特向殷郊禀报。 女娲作为大地之母,深受民间子民崇拜,这大理、苗疆一带更是有无数信徒。此地受安南管辖,人烟罕至,怎么会有商人信仰的女娲庙呢? 一旁的姬发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害怕又是安南的诡计。殷郊却不以为然,他命人带路,怀着满腹疑惑亲自去探。 这座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女娲庙架构简单,不过几棵原木搭棚就圈出了庙堂,山洞就是神龛,入口处各有两棵苍天古树遮掩,地下的野草并不茂盛。往里走,中央立有一尊天然石像,篆刻着人身蛇尾的女娲大神。 石像前还有残余的香和酒杯,明显有人供奉的痕迹。 殷郊握着鬼侯剑,警戒四周,确认无人才略微放下心。 姬发跟着身后,望着女娲像,慢慢念出两句古词:“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 清亮的声音四面回荡,殷郊的心猛地一震,受到深深的触动。他收起剑,闭着眼睛,虔诚地向女娲石像三跪九叩,口中念念有词: “女娲大神在上,小子殷郊,诚心诚意求娘娘赐福:保佑吾父殷寿健康长寿、保佑吾商繁荣昌盛、保佑吾民安居乐业。” 一套虔诚的仪式结束,他又转到东北方向,对着千里外的殷都宗庙祈求:“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孙殷郊,求祖宗保佑父亲平安渡过难关。若要子孙一命才能换来殷商五百年基业延续,那我愿替父亲承受所有苦楚,求祖宗保佑!” 说完,殷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光滑的额头磕到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旁的姬发看完全程,心中默默无言。 殷郊骨子里含有至善至孝,蓦地面临父亲将死的境地,任谁都会六神无主,他怎么能再苛责殷郊冲动呢? 哪怕换作是他,此情此景,也会为父亲付诸所有。 姬发将跪着的殷郊扶起,轻声细语宽慰道:“心诚则灵,主帅一定没事。” 殷郊不敢抱有幻想,低声答:“希望如此。” 过了一会儿,二人上马,带着剩余的队伍继续回去。 深夜,殷郊与姬发前往主帅营帐汇报情况,谁知…… 一进去就看见娇媚的苏妲己坐在殷寿怀里,乖巧地舔弄对方血淋淋的伤口。 殷郊与姬发的脚步顿时停在原地,尴尬不已。 苏妲己见到他们,不仅故意把位于殷寿腰间白皙修长的双腿缠得更紧,还故意上挑美目,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 “……” 殷郊深吸一口气,立马攥紧姬发的手,努力忍下心中的愤怒。 而另一位当事人殷寿闭着眼睛,露出大半个胸膛,任由苏妲己一路向下舔舐,对亲生儿子撞破自己与美妾调情一事无动于衷。 “……父亲。” 半晌后,殷郊嘶哑着声音,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 “嗯。” 殷寿依旧闭着眼睛,听完二人的汇报,他略微点点头,又严厉发问,去了哪里?何以深夜才归? 殷郊如实回答,讲了自己路过女娲庙,虔诚祈福,又求祖宗保佑。 他本以为父亲的态度会缓和下来,却没想到反被教训一顿。 殷寿一动怒,心跳速度迅速上升。妲己眼中顿时带上几分焦急,讨好地亲了亲殷寿的唇,要主人冷静,身体要紧。 或许对旁人而言,威风凛凛的武将与倾国美人亲密无间,这一幕美好又神圣。可对殷郊来说,他真恨不得自戳双目! 姬发感觉殷郊的手劲越来越大,捏得他好痛,只得暗自咬牙忍下。 主帐内,无数烛光照耀下,殷寿睁开眼睛,越骂越大声。 殷郊扭头望着高高的烛台,固执不看父亲和所谓的“二妈”,最后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怒气,破天荒顶嘴道:“父亲,我所求皆是为您。” “呵。”殷寿想不到他会这么说,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殷郊不懂他的意思,略带疑惑地问:“父亲为何这样看我?祖宗在天之灵,定会保佑您平安无事!” “哼,祖宗?” 殷寿笑得更加讽刺,甚至语气也带上十足的嘲弄。 “祖宗在哪里?哈哈哈哈!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 殷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姬发亦然。二人对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 殷寿毫不在意两个小子心里受到多大的冲击,心情大好的摸了摸妲己的头,又迎着她手里酒樽,自受伤后第一次喝下美酒。 但对两个年轻人来说,时间好像在此刻凝固了,两人牵着手,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父、父亲……” 殷郊感觉喉咙一阵干涸,除了父亲二字,说不出任何话。 他脸上的神色变化纷呈,殷寿淡淡瞥了一眼,嗤笑一声:“你不是已经听清楚了吗?” 殷郊顿了顿:“我……” 殷寿打断他:“好了,没事就出去,不要打扰我休息。” “……” “……” 殷郊与姬发双双沉默,片刻后,他们调动僵硬的双腿,慢慢退出营帐。 夏天的夜晚与白天不同,没有那么炎热,微风拂面,略微能感觉到一阵凉爽。殷商大营中,除了守卫整齐划一的巡逻声音,就只剩不知名的虫鸣鸟叫。 轻轻的风拂过,殷郊感觉一阵心凉,但更多的是震撼,他对殷寿的话仍有些不敢置信。父亲一向崇敬祖先,虔于祭祀,怎么突然间变了个人?居然说祖宗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他虔诚的跪拜、诚心的祈福,在父亲心中又算什么呢? 殷郊怅然若失,他对父亲性命的担忧,对生死的惶然,在父亲眼中,是不是,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就在这一刻,殷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中。他将殷寿视为英雄,却从来没想过,英雄并非圣人,父亲也有和他观念中不一样的地方。 就在殷郊沉思时,他身旁的姬发同样感到诧异。自殷寿说了那段话之后,姬发蓦然感觉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这种感觉,就像有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无法吐出也无法下咽。 姬发想,主帅可能是因为时日不多才变得歇斯底里。 可不管怎么样,在那一刻,殷寿的话,几乎击碎了姬发从小到大的景仰之情。 爹爹常常教育他: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对待祖宗也一样,孝思先人,才能保持对生命的崇敬与敬畏。更何况,殷氏皇族,敬仰的不只是先祖,更是殷商五百年基业! 无论如何,主帅都不该是不忠不孝之人! 姬发得出最后的结论,再也按奈不住喉咙与腹中翻滚的情绪,快步走到一颗古树前,一口气吐了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