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剑在自己打架
第三章 剑在自己打架
百里晚愁觉得自己这一生，活得还挺好玩的。 ——对，是好玩。不是好笑。 她和弟弟出身山村，六岁时，那个小村落被妖兽摧毁。就在他们姐弟两也即将葬身于妖兽獠牙之下时。师尊救下了他们，并捡了他们回剑宗。起名“晚愁”和“忘忧”。 儿时懵懵懂懂，到大些时，她才知道自己师尊是多厉害的人物。 ——一剑霜寒十四州，剑尊霁雪明。 只是他老人家始终没个正经模样，跟他们相处起来也不似平常师徒般古板，甚至时不时支使着百里晚愁下山去给他买糖葫芦吃。 剑宗其他人倒是嫉妒的眼红，直到百里晚愁在宗门大比中一鸣惊人，人称“小剑痴”。质疑她剑尊亲传弟子身份的声音才渐渐消去。 少女一双杏目，手握一剑，走遍了天下。 那时的她有宗门、有师长，有至亲，与友人们游历四方，是最最逍遥的日子。 ——直到那场论剑大典。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跃入万剑冢中。 万剑冢森森剑气，凶灵恶煞。染血的冤魄叫嚣着要将她吞噬殆尽，她都未曾放开手中的剑。 因为她要出去。 修仙界强者为尊，彼时的她太过弱小，因而什么都没能护住。 她不甘就这样消亡，从此天下再无人记得“百里晚愁”这个名字。所以她要活着，活着走出万剑冢，而后洗刷自己的冤屈。重新剑指苍天。 ——然后她走出来了。 ——但冤屈呢？ 没了！ 她在万剑冢中期待了那么久的手刃仇敌、快意恩仇戏码全没了！ 这故事要是放到凡间茶馆那些说书人的口中，是要被轰下台的。而若放到她平日喜欢看的话本里，多半也要被她骂一通胡闹，哪有这样的！ 真是连好笑都笑不出来，她只能说一句，好玩。 ——他奶奶的，太好玩了。 告别秦老，离开医堂后。她便背着自己的破剑袋站在剑宗的群峰间，愣是看了有半晌。眼前山峦倒是一如五百年前那般巍峨。只是这期间，大都已是她浑然陌生的人或事。 .....那她现在又该怎么办？ 最后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她只好打开剑袋，取出剑，叫：“小明。” 剑毫无反应，连声嗡鸣都没有。她便接着叫：“小明小明小明？” 小明，小明小明小明小明小明小明....... 这么孜孜不倦的叫了几百声，剑中的那人终于是受不了了，剑身嗖地一下射出一道白光。 白光在剑身上逐渐凝结成一个模糊的少年身形，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发以冠玉高高竖起，显得干净利落，面容清俊。透明的身姿更是令他如玉般白皙剔透。 可少年刚一睁开眼，脸色就臭的要命。 “吵什么吵什么！我在睡觉呢——还有不要叫我小明！” 在百里晚愁杀出万剑冢时，她的这把爱剑不知为她挡了多少刀，差点连刃都给砍卷了。而剑灵由剑而生，他的滋味更不好受。 现在这臭女人还在烦他！ “小明，你听我说啊！”百里晚愁很熟练地无视了自家剑灵的臭脾气，“我们出来是出来了，可是......” 她将听秦老所说的事情都向他娓娓道来。 在听到这世上已过五百年，她的冤屈已平，现在正一片茫然之际。少年剑灵额上的青筋便跳了两下，毫不留情的痛斥道：“谁说你现在就无事可干了，动动脑筋好吗！” “想什么？别人连平反都帮我给平了。” 还是昭告天下！都不用她再去解释，天下人都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了！ “所以你就放过那王正明了？”小明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你可以去鞭尸啊！” 那死老头当年把她害得跳了崖、跃入万剑冢中差点尸骨无存，凭百里晚愁的性子，应该是哪怕他死了，也得碎尸万段才能解恨。 结果下一秒，他就听到百里晚愁无比悲痛的说：“我也想啊，可那帮人，做得实在是太绝了！” 那王正明不仅被碎尸万段了，连骨灰都给扬了，神魂俱灭永世不得再入轮回之道。 她听秦老讲的时候简直是叹为观止，自叹哪怕是她亲自动手，都不能做得如此彻底、如此果断。真不愧是修仙界的巅峰尊者亲自动的手，做的实在是太漂亮。 “...............” 小明是彻底无语了，在原地哽了半晌。少年脸上闪过一丝难得的难堪。 最后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你们尊者还挺闲的。” 敢情搁这做好人好事呢？！ “要是早五百年前他们有这么闲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被逼到跳崖，以死证清白。”百里晚愁叹了口气。 “知道是哪几位尊者干的吗？” 百里晚愁掂量了下，掐指一合计。 关于那些给她伸冤的尊者，秦老没敢说的太多。可人家秦老别看咋咋呼呼的，百里晚愁趁他把脉时偷偷探了一下，他老人家居然也是个元婴境。 剑宗万年底蕴，能坐上长老之位的绝非弱者。但连元婴境的秦老在话语间都如此忌惮，说明那几位尊者.......恐怕绝没有那么简单。 要么是修为高深，远非秦老能及；要么是背靠名门大派，哪怕是剑宗长老都不敢轻易招惹。 可那般存在的人物，往往是一派执掌或镇派老怪，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轻易接触到的存在。纵然百里晚愁在五百年前被视作少年天才，可也远没有到能认识这等人物的程度，更别提让他们为她出手。 要是师尊还在，兴许是卖师尊的面子。可师尊早就....... “况且他们的做法，实在是太狠了。”百里晚愁摇了摇头，说“把王正明折磨死了都难解心头恨，还要他神魂俱灭......感觉好像他们比我还要更恨他似的。” 仿佛那个死去的百里晚愁，与他们有莫大的关系一般。 比如至亲。 小明忽然想到了什么，惊道： “——会不会是你弟弟干的？” 百里晚愁的至亲至此一人，要说这世上有谁更恨把她逼死的王正明，那只能是百里忘忧。 弟弟....... 她的眼前好像隐约浮现出一个少年身影。 少年的浑身尽是雪和血，双目通红，拼劲全身力气冲她嘶吼道： “阿姐！你别去！！！” “你别去........” 心头忽然紧了一下，百里晚愁一愣，随即却流露出有些落寞的笑意。 “小明啊，你没发现，我始终没提过忘忧吗？” 他是她的血rou至亲，按常理来说，她“死而复生”，从万剑冢中历经千难万险的走了出来，头一个念头就该是去找百里忘忧。 可自她从秦老那听说，这世上已过了五百年光阴之际。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般修士，寿元顶了天一两百年。有机遇者能够到金丹境者，也不过三四百年寿元。只有触及元婴境向上，才可能活过五百年。” 五百年啊，太长了。 不同于人称“小剑痴”的百里晚愁，同为剑尊的亲传弟子，百里忘忧却要平凡许多。连当时的剑宗人都感慨说，兴许是天道平衡，有了个天才的jiejie，便要有个平庸的弟弟。 百里晚愁有时因此而愧对他，可百里忘忧总温和的笑着说，他其实也并不喜欢练剑。 那个眼睁睁看着她跳下悬崖的少年，百里晚愁心中已有预感。恐怕再见，她只能见到一座坟头或枯骨。从此阴阳两隔。 那倒不如，一开始便不想、不念。 况且，百里忘忧的交际圈也乏味的很。平日里只跟着她和师尊。要说他有什么能耐请的动尊者为她出手，百里晚愁自己也不太相信。 “.........那你的那些个友人呢？” 万剑冢中只有断刃残兵，半个活物都没有。被困在冢中的时候，小明没少听百里晚愁提起过她曾与友人一同游历天下的事迹。 她曾拍着胸脯保证，这些友人，虽然平时吵架吵得她脑壳疼，但都是能与她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想必也舍得为她报仇。 “五百年啦，也不知道还活着几个。”百里晚愁哑然。 ——是啊。也不知道还有几个得见呢？ 早知道再出来已是五百年后，她当年还不如不跳了，省的这世上已经徒留她一人。 就连师尊也....... 她默默看了小明一眼，少年的面上神情倒是认真，并未发觉到她的目光。 叫出来时还不情愿，现在却在认真地替她着想出路，透明的指尖抵着额头。 “实在不行，你悄悄去见一面剑宗掌门吧。” 少年剑灵叹了口气，解释道：“你从万剑冢中出来时那么大动静，肯定有峰主发觉，禀报给掌门是迟早的事。” “虽然你现在身负剑意，可修为在冢中进步缓慢，现在也不过元婴境而已。与其等人家把你揪出来，不如你先悄悄探了这一代剑宗掌门的虚实，如果是个正直磊落的，就主动禀明情况。左右他也不姓王不是么？” 不过元婴境而已。 这几个字说得轻巧，可要是让刚刚的秦老知道他口中的丫头是与他修为同级的存在，怕是能直接跪下给她磕两个响头。 冢中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她骨龄才不过双十呢。 百里晚愁遥望远方的落日，此刻正值日暮西沉。火烧的云霞都渐渐藏入了剑宗的山峦叠嶂之间。而这些群山之间，当属四座山峰最高，如阶梯般依次排列，是为破云峰、凝心峰、守静峰。 而这三峰簇拥着一座通天般的山峰，高耸入天，终年不化的积雪将山巅染成一片雪白。在晚霞下泛着些赤红。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那就是剑宗主峰，剑宗掌门与剑尊的居所所在——藏剑峰。 “好啊，而且听说——” 少女的眼中渐渐泛起神采，璀璨如星。手指尖都忍不住伸向了爱剑的方向。 任谁看见了她这副模样，准会以为她是个即将见到心上人的含春少女。 “这一代的剑宗掌门，可是人称‘剑半仙’，是当今的天下第一剑。”百里晚愁的嘴角勾起一抹藏不住的笑，盯着眼前的藏剑峰，恨不得立马就拔剑出鞘， “不知道他与师尊比如何？与我比.....又如何？” 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她可不想拱手让人啊。 小明：“...............” ——是叫你去跟人家好好说话！不是让你急着去跟人家打架！ ◇ 剑宗，藏剑峰。 王正阳快步走入藏剑峰的主殿之内，面上尽是不悦。 他命弟子搜遍了藏剑峰上下，都没发现有什么人的踪迹。只有一些当时在山路间扫雪的外堂弟子匆忙的脚印。 那些外堂弟子他也问过，都说没看到有什么人从万剑冢中出来，只是在雪地里救下了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女。应该是当时正好御剑从万剑冢的上空经过，惨被波及而坠下，幸好被他们发现及时送了医堂。 那个少女身上穿着的是内堂弟子的练功服，身上也有剑宗弟子的玉牌，因此王正阳没有多问。 可万剑冢的禁制确实有曾打开的痕迹，那到底是什么人从里头出来了呢？弟子不知道，他们峰主长老可都是知道的。从万剑冢中出来的，那可是....... “哎呀，王峰主。您别太多虑了。” 一声娇媚的女人声音响起，王正阳的眉间皱的更紧了，看向早已在主殿中候着的二人。 “李峰主何出此言？万剑冢已经近五百年毫无动静了，这可是件大事！” 闻言，守静峰峰主李楣顿时笑了，叉着腰道： “可您现在不是找不到人么？那您倒是说说，是谁从万剑冢中出来了呀？” 一旁的凝心峰峰主方轶财长得一副憨厚样，唯有一双眼睛极小。他帮着李楣的腔，摩挲着胸前挂着的纯金笑面弥勒佛： “是啊，王峰主。兴许只是万剑冢的禁制碰巧松动了些呢？”方轶财乐呵呵的笑道，“该不会是您故意谎报，想藉此推脱聚宝阁吧.......” “.......万剑冢有大异动，剑宗里长只眼睛的都能看见！” 王正阳的脸气得通红，脸上的青筋暴起：“而且万剑冢乃我剑宗万年底蕴，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以钱币衡量！” 眼见王正阳气成这样，李楣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 什么万年底蕴，不过是一个无用的禁地罢了。自上一任剑尊霁雪明陨落的这五百年里，也没见有哪个剑尊从里头蹦出来啊？ 再说了，聚宝阁的管事可是答应了她和方轶财。只要能说服剑宗掌门卖给他们万剑冢的出入方法，他们可是大大有赏...... ——唉，都怪掌门和这个老古板的王正阳。现在这世上，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李楣扫了眼主殿上仍然空缺的一座， 心中的念头俞深，大着胆子说： “我没记错的话，这五百年里除了‘那一位’，可没人进过万剑冢啊.......”李楣笑道，“难不成，王峰主，您觉得出来的那位是——” “不无可能！”王正阳想都没想，便答道“李峰主慎言，百里晚愁当年是被冤枉才跳进了万剑冢。这可是玄天宗昭告天下了的事情。” 李楣和方轶财对视了一眼，两人顿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哎呀！王峰主！您可真是大义灭亲啊！”李楣笑得前仰后合，“你那兄长王正明因她而神魂俱灭，如果她真成了剑尊，你还要对她低头行礼了是吗？” “你、你们——！” “劝你好自为之吧，王峰主。”方轶财冷冷道，“百里晚愁那孽障当年不过筑基境，跃入万剑冢中，肯定早已尸骨无存了。如今这万剑冢有异动，也不过是巧合罢了。” “况且就算百里晚愁是被冤枉的，”李楣得意洋洋的说道，“她也害得我们剑宗因此成了天下笑柄。这种孽障，她怎配——” 咔嚓。 李楣的话没能接着说下去，生生卡在了半头。 原本洋溢着他们二人笑声的主殿，此刻忽地寂静无声。只突然闪过了两道寒光—— 咔嚓。 咔嚓。 一阵叮里哐当的声响，李楣和方轶财身上挂着的金银珠宝，顿时连绳断开，洒落了一地。包括方轶财脖子前挂着的那个笑面弥勒佛牌，砸在地上，金光灿灿。惊得他们双腿直直发软。 ——只要再偏些许。他们必将人头落地。 而他们堂堂峰主，修为均已出窍境。却连那人是何时出手、如何出手都不曾瞧见。 在一片寂静中，只有王正阳惊喜道： “拜见掌门！” ——掌门？ 掌门出关了？ 李楣和方轶财猛的抬头看去，面上的笑容还僵硬着，连地上的东西都不晓得捡。 ——主殿内，不知何时便多了一道身影。 他悄然便出现在殿上那空了许久的主位上，一身白衣似雪，隐约可嗅见山巅间傲然寒立的雪松，像是刚自茫茫雪中而来。 如墨泼般的长发以发带简单束在身后，洒下一片玉辉。 “我自山上下来，老远都能听到主殿里的热闹。”有道声音萃着笑意，听不出多大情绪，“李峰主、方峰主。你们在聊些什么呢？不若说给我听听。” 声音清朗，不似一派执掌，倒似学堂中的教书先生那般。 可他每落下一个字，李楣和方轶财的心里便多惊一分。直到最后一个字语毕，方轶财当机立断，急忙跪倒在地： “求掌门饶恕！我们、我们也只是一时失言.......” 李楣也连忙跪了下来，急说求掌门饶恕。 掌门常年闭关于藏剑峰中，几近令他们忘了.....眼前人是何等存在。 该死的王正阳，什么时候禀报了掌门去了？！要是早知掌门出关，就是死，他们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说那种话来啊！ 因为那可能.....会比死要更可怕。 比如那神魂俱灭的王正明。 “我都没听过，怎么就算你们失言呢？” 闻言，男人温温和和的笑了，话中都丝毫听不见有波澜。像是当真不把这当一回事。 “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会有人说我剑宗规矩太过严苛？二位不必着急，再说一次刚刚的话便是了。” “掌门，我们.........” 地上的玉珠宝石滚动，男人的眼神淡然瞥过，脸上的笑意渐浓。“李峰主，方峰主。” 他的声音仿佛自远处而来，听在李楣和方轶财的耳中......正如索命的阎罗。 下一秒，他们如坠冰窟： “——不知二位......称我阿姐为什么呢？” 称他剑宗掌门，剑半仙百里忘忧的阿姐为...... 孽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