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学 - 经典小说 - 不易心[兄妹骨科]在线阅读 - 2

2

    

2



    易则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

    预赛通过,秋天进入省级联赛,排名前百分之十,省一。他是真的有天赋,也是真的喜欢真的刻苦。学数学对于一些人来说堪比受刑,易则很显然不在这一些人中间。他享受做题的快乐……虽然有时候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变态。寒假他回家简短过了个年,又回到学校去准备考试,二月下旬去北京准备集训队选拔。这回许园和易方特地推迟了工作开车来送他,顺便带两个孩子过来玩,恰好碰到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易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天上纷纷扬扬鹅毛般的雪片,落到地面上一片亮晶晶的白,踩起来有咯吱的声响。故宫里的积雪被成堆地扫到路边,依然干净、松软。在故宫的红墙与白石路之间,她鼻子冻得红红的,很没见过世面地撒欢搓雪球,突然又停下来,望着雪堆发怔。下一秒,她栽进雪堆里,像一只小鹅一样起不来了。

    许园易方还在前面忙着拍照,俨然是已经忘了爱情的两个结晶。易则边笑边提着meimei羽绒服的帽子把她拎起来,转过面一看,小朋友满脸闪闪发光的雪粒,额发眉毛全白了,再加上小嘴一瘪,更像个小老太太。

    易则忍着笑,故意逗她:“呀,小知怎么老了?”

    四岁的易知小朋友本来还在憋哭,现在彻底把眼泪咽回去,很认真地说:“因为哥哥比我老,我怕哥哥看不到我老的样子。”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十六岁的易则突然被说得像个耄耋老人,现在轮到他瘪嘴了。可他既委屈,又觉得心里酸胀、有些发痛。四岁的孩子就开始琢磨这些了吗?什么老不老的……他拿出纸巾把meimei的脸抹干净,又用手给她搓热乎,才拍拍她的头,说:“你放心,哥哥还能陪小知很久,一定争取看到小知白头发的样子。”

    易知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继续搓雪球了。

    玩了两天,第三天就是易则报到的日子。许园易方带着小知送他到校门口,下了车,分别的时候就又到了。

    “拜拜。”易知冲易则挥了挥手,然后像个小白眼狼地钻到mama背后去了。

    “小知。”易方帮易则把行李拿进了学校,回来坐进车里问易知,“怎么可以对哥哥那个样子?”

    许园替女儿开脱:“哎,我们小知在心里哭鼻子呢。”

    易知戴着一顶鲜红的毛线帽子站在那里,玩手里她的女孩子样子的乐高小人仔。她其实确实在伤心。她出生后,茶庄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开始,家里的车是白色小皮卡,车窗需要手摇升上降下;现在已经换成了黑色的轿车,只需要按一下按钮,车窗就会唰——地打开。

    可易知讨厌这辆车。有了这辆车之后,爸爸mama更加总是不在家,他们要去看茶、弄茶、把茶带回来、卖出去……她听不太懂,但是知道一到这种时候,她就要说拜拜。她不喜欢说拜拜,她知道,说完这两个字他们就会离开。

    易知从安全座椅上爬起来,趴在车窗上向外望,哥哥还没走远,但他的背影也一步步变得小了。她对家人们离去的背影已经很熟悉,却还是不能习惯,就像每天从幼儿园放学时她都希望看到来人是爸爸或者mama,却总也不是。阿姨不是不好,阿姨也温柔、也替她背小书包,轻轻地拉着她的手,可总归是不一样的。小同学们骑在他们爸爸的脖子上,或者搂着mama的腰撒娇的时候,易知会刻意地扭过头来,只盯着自己的脚尖交替,一左一右。她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如果经常告诉自己没什么,是不是就可以真的无所谓一点?

    将近五岁的易知思考着一个很高深的问题。她的头发顶上轻轻地压下来一些重量,易方叹息一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再过一过……等我们忙完,等哥哥毕业,我们都陪着小知,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易知没有回答。她静静地向校门里看去。这时是周末的下午,雪还在落,栅栏门已经阖到了最后,铁锁的声音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哥哥的踪迹了。

    与之相对,易则好像更没心没肺一点。爸妈的生意在变好,这些年茶厂建了起来,品质稳定,已经开始做起了出口,他们家远不算是巨富,但小康也是绰绰有余。易则不比易知一生下来就衣食无忧,早年间跟着父母到处跑,住出租屋吃盒饭,现在许园和易方有意无意地总想要补偿儿子,再三强调家里的事不要他cao心,易则虽然打心里并不觉得苦,但也乐得顺着爸妈不让他们担忧。

    宿舍里他是最早到的,他打开行李箱开始心无旁骛地整理衣服杂物,把抽了真空的厚衣服拿出来抖开,挂进衣柜里去。期间另一个室友到寝,他也刚好收拾完毕。两个人都是同班一路学过来考进来的,所以本来也已经很相熟,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一起吃饭去了。

    国际数学奥林匹克赛七月就要开赛,现在是二月下旬,一周后就要开始集训队选拔。选拔分两轮,要从集训队现有的六十人中选出六人组成国家队参赛。易则的学校加上他有三人在集训队中,除了他的室友江翥,还有一个同级的女生。

    “卡神!”饭吃到一半江翥看见人就突然外向属性大爆发了,“这里!”

    祝云苓正不知道坐哪儿好,听见熟悉声音叫她的诨名,转过头,手里挂着一袋炸鸡排捏着一瓶AD钙端着一盘三鲜馅儿的饺子冲两个人走过来:“江翥,易则。”

    “你来得还挺早的。”易则见她不方便,接过AD钙替她放桌子上,“明天下午才开营,我以为你会明天中午再来。”

    “哎呦,谢谢你啊好心人。我跟老师们一起来的。早来早适应嘛。”祝云苓家里情况特殊,mama去世很早,爸爸再婚后就只给钱不怎么管她了。她放下手里的食物卸下身上的斜挎包终于坐定,“哦对了这个鸡排好吃的你们尝尝。”说完,很大方地把鸡排的纸袋撕开,给易则夹了块大的。

    江翥等了两秒无事发生,捂着心口简直要背过去气去了:“……区别对待啊,你们孤立我……卡神、易神,这就是你们神之间的惺惺相惜吗?”

    “吃吃吃!”祝云苓赶紧捏起一块鸡排塞江翥嘴里。江翥泪眼朦胧的双眼登时放大:“我天!尊的好……唔……吃……”

    第二天下午,集训准时开始。从礼堂出来迎头就是一场摸底考试,难度星级在江翥看来简直没有上限,考场里的气氛从焦灼到凝重再到松散。他自暴自弃的时候观察了,“卡神”祝云苓还是一如既往地卡点,不到最后一秒钟绝不停笔,铃声响的同时她才跟被点了xue一样静止了,安详等待收卷;易神呢,闲云野鹤心平气和,时而端起保温杯呷一口茶水跟退休老干部似的,主打的就是一个举重若轻。

    “太难了太难了,我根本推不出来。”出了考场江翥问,“祝云苓,我看你一直在写都没停过……易则,你看起来也太轻松了。我是不是太菜了?那些题你们全都会吗?”

    “不会。”两个人异口同声。

    “……啊?”

    “这是战术。大家都不会,卷子都是空的。我往上堆一些思路,显得我很会的样子——然后大家就着急了,一着急更写不出来,写不出来说不定我还能排得靠前一点。”祝云苓笑了。

    “同理。”易则说,“我是简易派。”

    “哦哦我懂。就是写得看起来游刃有余,同样显得你很会……”江翥好绝望,“你们神能不能简单点?”

    成绩出得很快。晚饭前放榜,六十人中江翥排第二十,祝云苓第七,与上一位仅一分之差,三人中只有易则挤进了前六名,并列第四。江翥大受打击,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易则和祝云苓在学校里就是一二名来回坐的关系,这一次直面全国各地的高手,来之前也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体上没有超出预期,但倒也并没有低于他们的预料,不如说这才让他们两个有了燃起斗志的意思。易则把餐盘里的京酱rou丝混着饭速战速决了,余光里发现祝云苓在看他。他大大方方回看过去,祝云苓倒也没有躲开。女孩子眼里其实有点低落,看着他又重新坚定起来,紧了紧有点松的马尾辫。

    相视一笑。

    江翥还在悲痛地啃手里的rou,用他的话说就是他不能再菜下去了——突然被一边一个人架着,卸下了左手的汤勺抽走了右手的大排骨。

    “走了。”易则说。

    “饭都不让吃了?有没有人性……干什么啊两位神!”

    ——当然是去复盘。祝云苓拎着江翥,易则带着笔、卷子、草稿纸进了图书馆,找了个沙发区开始互通有无。江翥更喜欢几何,祝云苓长项是数论,易则则最擅长组合题。

    这次把大家都难住了的“风车问题”,就是一道几何与数论结合的组合题,非常灵活。江翥和祝云苓都卡在了中途,他们两个先简述了自己的思路;易则是距离答案最近的,最后开始整合演算。

    “首先设直线l为有向线段,定义左右两侧,当它开始顺时针旋转……”易则在江翥的草图上画下几个点,“可以发现风车转动过程中有一个不变量,就是过集合S中这两点的情况,接下来,要对S中点数为奇和为偶的情况分别讨论。”

    “嗯。”祝云苓拢了拢衣服,偏过头咳嗽了两声。易则没有抬头,反手把背后被风吹开的窗子合上。祝云苓察觉到,眨了眨眼,继续听题。

    “奇数时,为保证左右两侧点数量差不变,旋转中心必然回到初始点,左右两侧交换,偶数部分也是同样。过程……”

    祝云苓展示自己的草稿纸,江翥和自己写下的答案比对。

    易则凑过去检查一遍:“对。基本上就是这样。原理可以类比——”

    “连续函数介值定理?”祝云苓福至心灵,接得严丝合缝。

    易则点头鼓掌:“不愧是卡神。”

    江翥再次拜倒在神的合击技之下。

    分析完整套卷子已经是晚上十点。三个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寝。北京的冬夜有南方没见识过的大风,刚从暖气干热的屋子出来,他们就都被吓了一跳。祝云苓大概是被风拍到了,突然又开始咳嗽。

    江翥顶着风拉开门,几个人又退回图书馆里,等祝云苓的咳嗽平息。易则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从卫衣口袋里掏出来一盒川贝枇杷糖,倒出一粒递给祝云苓。平时在家里易知如果咳得厉害他就给她吃个这个,收效甚好,因此他也习惯了随身都带着。

    “你咳嗽的时候听起来有点哮鸣音,可能是有炎症。这个润喉糖你先吃着,回去之后洗个热水澡,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如果还是不舒服的话,我这里有一些常用药。”

    “啊……咳……谢谢。”祝云苓伸出一只手,又收回去换成双手接住那颗糖,简直有点手足无措。

    江翥在一旁观摩了这有来有往的全过程,对易则敬佩得五体投地:他易哥不光是数学的神,也是照顾女孩的神……

    易则想起什么,又笑道:“小知,就是我meimei,她咳嗽起来特别吓人,所以我对这个比较敏感。”

    就这么一粒糖,祝云苓直到夜里都在回忆它的味道。她不是没有吃过更好吃的糖,她之所以叫卡神,一方面是因为她爱卡点做题卡点到,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有钱。上一次跟队游学,路过有名且贵的点心店,她刷卡给在场的同学都买了一份。她爸不缺钱所以她也不缺钱,她喜欢买非常多漂亮的甜食摆成一排,也喜欢嚼黛堡嘉莱的排块当饭吃。吃到喉咙痛就灌自己很多水,吃胖了就每天跑上个把小时,祝云苓享受在这种近似于自虐的行径中获得的快乐——反正她没有人管。

    她躺在宿舍的床上,听到同寝女生逐渐均匀而平缓的呼吸。她又想起那种喉咙里清凉舒适的感觉,温润的甘甜、冰片薄荷的清香,以及一点点草木的涩味……还有他关窗户、向她递来糖果时伸出来的一只薄而长的手,骨节分明,在凛冽的冬天里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暖意。其实他今年也才十六岁,真要算起来,比她还小几个月。

    听说他家里有个四岁的meimei。大十二岁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兄如父?

    祝云苓突然开始有点羡慕那个传说中的易小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