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过往
窗外的一切都在飞快向后退,树木、花坛、暖黄色灯光下拖着地的店员、缓缓落下的卷帘门,像罗列在传送带上,送往每一个翘首以盼的目的地。 柳明月安静地看着窗外,明明暗暗下唯一没变的东西大概是谢见意的影子了吧。她的眼睛有时隐现在某一块蓝色广告牌上,有时能在某个划过的路灯杆上看见她的唇角。 谢见意没看她。 或许谢见意只是在专注地开车以免她落地第一晚就发生什么狗血的交通事故,但或许,柳明月想,人既然能造出替换心脏功能的机器来,刻意制造些沉默的片段又有什么难处。退开的空间越大,可供前进者索取的就越多。或许沉默是另一种喧嚣,就算换上人工心脏没有了脉搏不也是还活着么,血液只是换了种沉默的方式奔腾在血管中。 别的人已经上了云和派来的商务车去酒店了,而她则被谢见意带走回谢见意的家。姐妹相聚一起回家是很合理的理由不是吗,像信号灯变绿就意味着向前走一样顺理成章。 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她拒绝不了谢见意。 她们俩的家庭是很典型的父母离异两个孩子跟着父母各奔东西的情况,从这种家庭形式来看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标准。但如果镜头再拉近些,具象为某个具体的人,比如她的母亲柳意女士,这可能被称作一场决绝的出逃更为合适。 爱情的伊始总是浪漫而沉醉,收场时却狼狈而破碎。柳明月觉得柳意女士和她的父亲谢知桥在一开始一定很相爱,以至于柳意女士坚持了八年才离开。但也可能是爱得太过了,在柳意女士对她的描述中,谢知桥其实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爱得过了头。结婚八年间这个男人的控制欲和占有欲逐渐膨胀到一种骇人的地步,为谢知桥放弃公司的职务可能是一种爱的副作用,但这姑且也还在柳意的承受范围内。但到最后谢知桥已经不愿意让柳意出门,给她偷偷装定位器,甚至还要在家里也装上监控以便随时掌握她的动向。 这些副作用已经大到爱情的美丽表象岌岌可危。对于柳意女士来说,这段婚姻最终跨过了那道底线,变成了让她厌恶的样子。所以她提出了离婚。摆脱了爱情影响的柳意女士变回了那个果断机敏的女强人,谢家和柳家的公司都是偏向于家族企业的模式,谢家是比较著名的车企,而柳家的公司业务是引擎制造,谢家有一款新车型的引擎核心技术是柳家共享过去的。 这是一场阳谋,所有的前期投入已经大到不是违约金能够解决得了的了。谢知桥只能同意离婚。这个男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死咬着谢见意的抚养权不放,柳明月还太小了,他在柳明月的抚养权争夺上没有优势。所以他选择了谢见意,妄图通过谢见意来牵制柳意不离开。但他低估了一个不再迷失的女人向往自由的决心。 那一年谢见意八岁,而她两岁。 这些过往的记忆其实对她来说并不真切,柳意女士当年对她讲起的神情却长久地扎在她脑海里。她记忆中一直自信强大的母亲提起谢见意时总带着些歉疚,最初的大半年时间其实柳意每周都会回S市看谢见意,偶尔会带着年幼的她。但大概是离别的痛楚在谢见意心中盘旋最终化作一股对离开之人的恨,谢见意开始拒绝柳意的看望。再加上谢知桥一直试图通过她们的见面纠缠柳意,于是她渐渐减少了前往S市的频率。 回到公司的柳意很忙,更别说很长一段时间谢见意都是抗拒的态度。看望谢见意的计数单位逐渐从周变成月,她只能时不时给谢见意买些东西寄过去。最稳定的见面日其实是谢见意的生日,不管谢见意的态度如何,柳意总会在她生日的那段日子带着柳明月去S市给谢见意庆生。 所以柳明月回想起小时候关于谢见意的记忆,那些记忆的底色总带着些甜腻奶油的气息。这种平静在谢见意十二岁生日时被打破了,那一次庆生后柳意开始刻意不带着她去看谢见意,往后为谢见意庆生也不愿意带着她,只有零星那么两三次是让她一起去的。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柳意的态度转变了,如今回想也无法从模糊的记忆中找到真相,柳意本人也对此三缄其口。但她当时确实为柳意的这种态度伤心过一段时间。小孩的情感总是直接而热烈,近乎于虔诚地喜爱一些美丽的事物。她那时总觉得谢见意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更别说谢见意下半张脸和柳意有几分像,她对这个jiejie天然地带着好感,谢见意不愿意搭理她的时候她也是愿意跟在谢见意后面跑的。她总会认真专注地为谢见意挑选礼物,尽管谢见意并不总会在她的生日时报以同样的回报。 几人的关系的又一次转折发生在谢见意十八岁时。谢知桥死了。那个男人大概早就有些发疯的前兆,失去柳意对他来说是一件根本无法忍受的事情。但他大抵对谢见意还是有着一种责任心的,这种责任心的绳子拉着他让他坚持到了谢见意成年,最后在她成年后不堪重负地断裂让他开着车一头扎进大海。 她是在谢家老宅见到谢见意的。十八岁的谢见意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听柳意和她们的奶奶田老太太争吵让不让柳意带走谢见意。柳明月就坐在柳意边上偷偷打量谢见意,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想去看谢见意。少女身量已经拔节抽长,纤细的脖颈微微垂着,她读不懂谢见意的表情,只知道她薄唇抿着,视线一直放在下方,她想去抱一抱谢见意。 她轻轻晃着双腿,思索着要不要过去和谢见意一起坐。柳意女士教会她要善良自信,但她有些拿不准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做点什么。然后谢见意就抬起头,那双黑褐色的眼睛看着她,轻声问她要不要去看她种的花。她当然立马跳下沙发,让谢见意牵着她去看。 她总觉得那天的谢见意温柔又平和,她问谢见意怎么突然带她出来了,谢见意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头,说因为她看起来一副很想和她出来玩的表情。 最后她还是和柳意两个人一起回了N市,谢见意做了她自己的选择。 但那一次过后谢见意好像突然就变了,她开始每年也为柳明月认真挑选礼物,甚至偶尔周末也会到N市和她们一起住。柳明月知道柳意是开心的,每次她告诉她谢见意要来的消息时声调中总带着喜悦的注脚。柳明月也很开心。她无法定义开心的具体表征,也无法分辨喜悦的的来源。她只知道那些在心中鼓动的、跳动的情绪让她莫名地想粘着谢见意。她总要抱着被子跑去和谢见意一起睡,还总喜欢拉着谢见意的手让她带着她到处乱逛。 这种和谐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十五岁那年柳意突然决定带着她去法国。柳家的公司开拓了法国的市场,重心开始向国外转移。柳意女士自从离婚后事业心旺盛,她志气满满、野心勃勃且干劲十足。但田老太太当然是不会放谢见意和她们一起走的。谢家当时已经退出了公司的具体事务管理,减少了持股比例。谢家并不需要谢见意成为什么继承人,只是出于一种老人不愿意自己为数不多的亲人离她而去的心情而提出的反对。 柳明月总觉得其实谢见意本人也不愿意,因为她向谢见意提出这件事的时候谢见意并没有给出什么指向明确的回答,谢见意只是勾唇冲她笑了笑,用她那骨节清晰的手摩挲了一下她的后颈,让她在外面上学要照顾好自己。 柳明月看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去,漫无目的地在车内逡巡了一下,最终落在了谢见意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上。她努力过了,但越忽视谢见意,谢见意的气息仿佛越清晰,很显然她的逃逸速度并不足以能让她逃出引力的捕捉,她只好自暴自弃地转过头,撑起些坦然面对的心气来。 她的回避对于谢见意来说毫无用处不是吗,毕竟这只有她们两个人,谢见意恐怕比她更清楚一切的一切,她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探照灯下越狱的囚徒,一切都早已在谢见意面前无所遁形。 藏不住,逃不开。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十八岁生日那年,谢见意飞来法国为她庆祝。而她,在那天吻了谢见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