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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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阳光明媚,蝉鸣声响成一片,花架上的蔷薇花也被晒得蔫头耷脑,垂在枝头。 弈星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眼皮像是黏在一起,稍微动动又忍不住闭上。 有人将手覆在了弈星的额头,那只手温度太高,弈星本来就热,皱着眉偏头躲开。 他听到有人很轻地叹了口气。 司空震被躲开手,虚虚地握了握,察觉到了自己手上的温度,收了回去。 “大人今日特意回来,是担心小公子的病吗?”涉水开口,“只是风寒而已,大人不必太过担忧。” “是,大夏天的风寒。”司空震道。弈星迷迷糊糊听到这句话也有些想笑。 也是怪他自己,图凉快把自己冻出了病。他从前夏天都不觉得有这么难熬,也许是孕期体温变高的原因,这几日被热得难受。 涉水也觉得有些好笑,强忍住笑意:“小公子年纪小呢,贪凉也正常。” 司空震有些无奈。 这两日天气确实热,弈星整个人都看起来恹恹的,他便由着弈星用寒龛降温,用得厉害了些也没在意。仆从为了讨弈星喜欢,也一个劲地给弈星送冷饮,晚上房间里寒龛和风枢一起用,有时他都觉得有些凉。 司空震自己不怕冷,也没考虑太多,弈星高兴便随他去。只是他身体结实,弈星却不是,这么个冻法反倒冻出了风寒。 两人都没再说话,房间安静下来,弈星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窗台上传来啾啾的叫声,司空震转头,看到一只机关鸢鸟落在窗台上蹦跳。 这是虞衡司出售的机关鸢鸟,供长安城的民众传信用的。司空震看了一眼床上睡着的弈星,从床边起身,取下机关鸟身上的信筒。 信筒雕着牡丹花纹,想来是尧天的信件。司空震将信筒在指间转了一圈,最后放在了弈星枕边。 司空震没待太久,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他提早回来也不完全是因为弈星的原因,今天他受邀参加户部大臣王仞的六十岁生辰宴。 这王大人为官清廉,马上要辞官告老,所以邀请了包括他和狄仁杰在内的不少官员,司空震对他印象不错,就没有拒绝。 进到花厅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王仞的儿子王凌,带着热切的笑容将他们引到座位。 狄仁杰在座位上坐下,看了一眼主座上坐着的王仞,感叹道:“可怜王大人年纪这么大了,还得牺牲晚节,为自己儿子谋前程。” 司空震冷哼一声:“无用至极。” 狄仁杰看向那个青年,笑了笑,却也没否认:“司空大人真是一针见血。” 李元芳不知他们在说什么,盯着桌上的佳肴两眼放光。 司空震端坐在席上,除了旁边桌的狄仁杰,没什么人敢和他搭话,大着胆子巴结的人碰了几个软钉子以后,也诺诺地缩了回去。 司空震虽然位极人臣,但是依然不喜欢这些虚与委蛇,所以兴致缺缺地看着中间的歌舞。这里没人敢灌他酒,他就没碰。 喝酒误事,祖父从小严格限制司空震喝酒,他自己也不爱这杯中物,所以酒量在兵士中并不算好,只是长安城的酿酒和边境的烈酒相比,像是掺了水,他在长安的官员里反倒显得酒量过人。 司空震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有龙井茶糕。 要不要给弈星带一点回去,他一个人待在府内也不知在做什么,风寒还没好,也不知道有没有按时吃药。 司空震正想着,一抬眼看见一个散着蓝发的美貌少年含羞带怯地跪坐在了自己案前,素白双手握着酒壶要给他倒酒:“奴给大人添酒。” 司空震一时无言。 美貌少年的眉眼依稀有几分弈星的影子,表情羞怯含情,倒完酒还要深深地看他一眼,眼波流转,看得他忍不住皱眉。 少年的意图明显,司空震最反感这种事情,躲开少年要倒酒的手,出声拒绝:“我不喝酒,这里也不需要别人伺候。” 少年不依不饶,继续温声道:“司空大人是长安的守护神,奴仰慕已久,好不容易才求得这次近身伺候的机会,还望大人垂怜。” 这话说得露骨,司空震将茶杯放到案上,语气冷淡:“要我重复一遍吗?” 少年被他的语气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咬牙软声叫他:“大人,司空大人……” 语调柔软,让司空震想起了之前在床笫上被他欺负得几乎哭出来的弈星,也不知这少年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司空震因此彻底失去了耐心。 王凌看司空震脸色吓人,连忙抢在父亲之前开口训斥道:“没听见司空大人说什么吗?还不快下去!” 少年闻言端着酒壶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王仞看这景象,如何不明白是自己儿子自作主张,却弄巧成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他连忙拱手朝司空震道歉:“老夫管教下人不周,还请大司空见谅,不要与小儿一般见识。” 狄仁杰轻哂。司空震冷眼不语,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狄仁杰之前在一旁看热闹,也不说话,等到少年走了,窥看一眼司空震的脸色,颇不厚道地噗嗤笑出声。 司空震瞥他一眼。狄仁杰也不怕:“刚刚那个少年好像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这位王公子实在是‘投其所好’啊……” 李元芳当然看出了那个少年身上的玄机,但他无意去说什么,眼观鼻鼻观心,一心只吃自己的饭。 陆嶂向来喜欢看司空震吃瘪,笑道:“这小奴自作主张,司空大人大度,想是不会和王大人计较。不过司空大人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心事?” 司空震将目光转向陆嶂。这生辰宴可以带家人,不少官员都带了姬妾夫人,就连狄仁杰,都带了元芳来蹭吃蹭喝。但是陆嶂不知为何和他一样,是孤身一人。 “没什么。内子前两日贪凉,染了风寒,又怕苦,我担心他晚上有没有按时吃药。” 司空震这话一出,原本三三两两谈笑的官员都沉默了一下,王凌的笑容更是尴尬,倒是不少一起过来的官员夫人忍不住用手帕遮住自己唇边的善意笑容。 司空震对面的一个青年先笑了出来。他是虞衡司的一员,和司空震在这些官员里算熟的,所以没那么怕他:“没想到司空大人也会担心这些。” 司空震也是第一次为别人考虑这些事,对他来说确实是相当新鲜的体验。弈星年纪小,对吃穿用度方面也不怎么在意,所以他只能多cao心些。 这些小事又繁杂又琐碎,但是想到弈星能过得舒服点,似乎就多了些别样的意义,也就能耐着性子一一去做。 司空震没回应青年的话,他也不尴尬,继续道:“说起来我刚刚也在想,我夫人在家现在在干些什么,哈哈。 ” “既然远大人和夫人如此伉俪情深,为何不带夫人一起来?”王凌连忙搭话,试图转移话题,打破刚刚的尴尬。 “她有喜了,身子重,何必让她劳累。”远漠哈哈一笑,“她累了不开心,回去可不得和我没完。孕期的姑娘啊,和小炮仗似的,容易生气,我可不敢招惹。”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不过孕期哪里都不舒服,大夫也说孕期情绪不稳定,我自然要理解些,毕竟她是因为我才要受这份苦,她朝我发脾气我还高兴呢。” 席上众人都附和着笑了。 司空震听着这些,若有所思,开口问了一句:“ 孕期会容易情绪不稳定吗?” 难得有了能搭话的由头,几位中年官员也就顺杆往上爬,也跟着说了几句当年怀孕时夫人如何如何容易生气撒娇什么的。 司空震一一听完,只越发意识到弈星对他的疏远。弈星重逢以后,几乎是逆来顺受,即使是不乐意,也只是小小地抗议一下,很快便会遵从他的意见。 至于撒娇和发脾气,那更是没有。不,其实细想应该是有的,在他们重逢时,他还什么话都没说之前。 他当时觉得自己是实话实说,没有那种心思,自然不能无端给弈星虚无缥缈的希望,这样对弈星反而更不公平。 只是现在他的心态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倒希望弈星不要与他如此生分,稍微闹点小脾气也好。 筵席上各色官员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他只觉得厌烦和无趣。司空震揉揉眉心,越发想早点散场,回去见到弈星。 终于在二更天时筵席散场,司空震回府时,弈星风寒已经大好,穿着一件单薄白衫半倚在棋桌前。 棋盘上的棋局早就胜负已定,弈星的注意力更多在手上的书卷上。 眼前突然出现阴影,弈星立刻知道了是谁,他身子重不便起身,只是抬头望向司空震:“大人,你回来了。” “嗯,怎么还不睡?”司空震屈膝坐在他对面,看向棋桌:“许久未曾对弈过了,不知国手可愿赏脸?” 弈星有些奇怪,下棋为何要挑在今日这三更半夜的? 不过他也没拒绝,动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颗拾起,送回棋盒:“好,请大人执白先行。” 司空震也跟着收拾棋子,看着素白手指在棋盘上一收一提,随口道:“你不拒绝?都这么晚了。” 弈星只觉得好没道理,司空震自己说要和他对弈,现在又说时间太晚,也不知究竟要如何:“星从前研究棋谱,经常彻夜不眠,已经习惯了,无妨。” 这与司空震想要的回答相去甚远,司空震叹了口气。他在弈星身上怕是把这辈子要叹的气都叹完了:“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弈星皱了皱眉也没多想,轻轻点头道了声好。 棋子也收拾完了,弈星扶着棋桌慢慢起身,准备去睡觉,忽而轻轻惊叫了一声。司空震也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弈星奇异地眨了眨眼,望向自己的肚皮。他摸了摸,接着小心地拉着司空震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刚刚好像在动……” 司空震也有些愣神。他僵着手不敢动,许久才又有了一下几乎感受不到的微动。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又转脸看向弈星已经显怀的腰腹。 弈星扶住肚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司空震注视着弈星的白净侧脸,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中少有的柔软情绪。 他放低了声音,低头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弈星毛茸茸的发顶:“天晚了,先休息吧。” 弈星风寒还没好,白天还好,晚上司空震不敢再让他随意用寒龛,连风枢也撤了下去。 深夜没有白天那么热,加上开了窗,床上除了纱帐,还换了竹席,侍从用水擦过一遍,摸上去泛着凉意。 司空震在弈星身旁躺下,熟练地将弈星纳进怀里。几个月下来,这个动作不知道上演了多少遍,弈星没了一开始那份羞涩,依偎的姿势也自然了许多,至少不会扰了对方。 不过现在这个时节,这样贴在一起其实有点热。但是两个人都没有点破,说不清是肚子需要支撑,还是自己的私心使然。 司空震另一只手在背后摸索两下,拿出一把扇子。这扇子形状看着像团扇,却并不那么精致小巧,扇面又圆又大,材质似竹非竹。 弈星第一次见,看着好奇,忍不住撑起身子观察。司空震递给他,让他看了两眼便拿走:“好了,一把扇子而已。躺好睡觉了。” 弈星依言躺下,司空震手上则轻轻地打起扇。 若有若无的凉风一下又一下,没一会儿便吹得弈星困意缠绵,他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想着司空震一直打扇子会不会累:“大人,我不热,不用扇了……” 话还没说完就没了声,竟是已经睡着了。 司空震失笑,继续扇了一会儿,见弈星已经完全睡熟了,才放下扇子。 一夜好梦。 第二日云缨接到了弈星的飞鸢传书。弈星说她们拜托寻找的人的下落已经有了眉目。 云缨连忙将碧腰约了出来。那天她们分开之前,碧腰和云缨留了联系的方式,如果尧天那边有了消息,也好通知她。 结果不出弈星所料,碧腰的meimei已死,被长乐坊的管事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 阿离和玉环是长乐坊的招牌,偶然听别的舞姬说后厨死了人,顺藤摸瓜地打听,正好发现那个人就是最近尧天在找的那个小姑娘。 至于为什么在长乐坊,似乎是因为小姑娘误打误撞闯进后厨偷吃东西,打翻了给贵人准备的糕点,被厨管抓住。 厨管想出气,忍不住踹了一脚,谁知这孩子本来身上就有伤,加上饿得久了,身子虚,猛然胡吃海塞,越发虚弱,一脚下去竟然就这么去了。 阿离和玉环顺着这个线索一路调查,发现这小姑娘原本是几个牙子要卖去长安城最大的青楼丽春院的,但是小姑娘机灵,从牙子手上逃了,可能也是那个时候身上留了伤。 接着她们继续调查,发现这小姑娘竟然是人贩子在长安城中途拐来的,他们在长安城发现了这个流浪的孩子,觉得这小丫头脸蛋还不错,于是抓了打算去卖。 线索到这里又断了,这小姑娘是如何来的长安城,她们也调查不出来了。 弈星信中转告的内容就这些。碧腰后来自己偷偷去了乱葬岗,分明是夏日的白天,那里的阴冷寒气却仿佛能顺着她的衣袖渗进肌肤,冷得刺骨。 她也不知道meimei在哪里,那里的无名土包太多,新新旧旧,她分不清。 她随便找了个看起来新一点的土包坐下了。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想,就是单纯在发呆。 不知坐了多久,坐得她腿都麻了,她才摸索着撑地站起来。手上沾了泥土,她看了两眼,迟钝地把手上的尘土拍掉。 “回去吧。”她不由得开口,也不知道在对谁说。 此时她坐在自己的房间,回忆着后来她独自去司空府,与弈星的谈话。 “虽然只调查到这里,不过带走令妹的真凶,碧腰姑娘应该心里清楚吧?” “我猜是那位陆大人,上次花林看到我们单独谈话之后,怀疑姑娘有二心,为了加强控制,所以想抓了你的家人。” “这件事严格说起来和我也有关系,所以我想帮助碧腰姑娘报仇,乃至重获自由,姑娘可愿意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