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柯
周云柯
《好时辰》 文/朱夷 2023.10.26 01 魏乔第一次知道有周云柯这么个人,是在母亲魏念玲三十四岁的生日派对上。 母亲魏念玲总是活力无限。她原本在川西的高原拍戏,发烧三天,用掉半车厢氧气罐,台词记不住,剧组都在等她开工,也不耽误她半夜搭红眼航班,于天亮时分赶回申城,成为派对女主角。 那天母亲身着一条Alexander McQueen烟灰金纹长裙,及肩长发挽成松松发髻,向宾客招手时,无名指上那颗10克拉蓝钻很是耀眼夺目。 这是杨明瑶春天在香港苏富比拍下来的,听讲曾是英伦某某某女爵家传宝物。母亲是杨明瑶豢养的金丝雀,不知不觉也沾染上鸟类特性,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比如五颜六色的钻石,越大越亮越好。 金丝雀也有金丝雀的热闹。杨明瑶的原配去年冬天开始,身体便每况愈下,如今更是清醒的时候少,整日昏睡。人人都说母亲要被扶正,瞧瞧,今日这样雾蒙蒙的雨天,前院里仍是宾客如云,万邦来朝。 不过这样的热闹与魏乔是无关的。 魏乔倚着二楼书房的阳台,垂眼望向热闹的院子,手里面是一小碗宁波汤圆。 一整个白天,家里工人都在忙生日派对。魏乔早上醒过来,先在书包里翻到一只柠檬磅蛋糕,虽然已经过期一天,但尚未上霉,她觉得挺好。 到了下午两点多,过期的柠檬磅蛋糕已经被魏乔啃完,她找工人要了一包速冻汤圆,自己上锅煮开来填饱肚子。 院子里缓缓开进来一台凯迪拉克,还没有车门高的小男孩从后座跳下来,三四个工人已经簇拥上去,替他拿书包,递上去鲜榨果汁,边领了他去见魏念玲。 魏念玲站在一株落羽杉下,原本在同人讲话,面上神色是一种贵妇的气派,淡淡的,与她从前在片场里对着导演堆出来的一脸甜腻讨好绝然不同。 魏乔知道,其实母亲讨厌对人露出笑脸,因为前半生笑得太多,而且多是身不由己,后面无论多么高级的美容院,都拿她脸上的笑纹无能为力。如今她拿几千块的面霜做身体乳用,一片面膜是从前半年的收入,可镜子里的那张脸,只要笑起来,便显出来前半生的辛酸苦辣。 叫她如何愿意给人笑脸? 但魏念玲望见工人领过来的杨维熙,便忍不住绽开笑脸,腰背也跟着挺得更加笔直。今年七岁的杨维熙,是魏念玲给杨明瑶生的儿子,是她一生最得意骄傲的作品。 魏乔低下头,咬开汤圆,guntang的芝麻馅涌出来,舌尖瞬时生出来一种刺痛的快感。 她喝了一小口汤水,其实碗里已经加了三大勺糖,可她犹嫌不够甜,回身在书房里翻出来泡咖啡的黄糖。 糖还剩小半包,魏乔一股脑倒了进去。 - 糖水叫人昏昏欲睡。 魏乔吃干净一小碗宁波汤圆,躺在沙发上,眼皮打架。身下这一只枫木色双人皮沙发,是魏念玲叫人从意大利空运回国,在这间书房里是魏乔的最爱。 在睡不着的晚上,魏乔常常抱着枕头,在书房沙发上囫囵睡一夜。 院子里飘来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魏乔迷迷糊糊地想,魏念玲明明最爱滑稽戏,偏要拉来乐团弹巴赫。 不过巴赫倒是挺催眠,在第三十六秒还是四十六秒时,魏乔沉沉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醒来时已经是暮色四合。 昏黄的光落在地板上,魏乔翻过身,猛地望见落地灯后坐着个人影。 是个年轻男人。 魏乔脑子里瞬时清明,坐起身,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男人。 年轻男人原本在看一本小书,听见动静,便合上书,将书放在一边,才抬起头。 烫金封皮上的几个单词,魏乔一个也不认识。 她扭过头,视线撞进男人带了笑意的狭长眼睛里。 书上讲,眼睛细长是聪明相。 这个男人生的一脸聪明相。 他还很有钱,手腕上露出来的那只表,是百达翡丽的陀飞轮,足够本市一套房。 魏乔讨厌有钱的聪明人,他们精明算计,她从前跟着母亲魏念玲吃了很多这种人给的苦头,可惜仍然拦不住母亲飞蛾扑火一样爱上一个又一个有钱的聪明人。 虽然魏乔对眼前的男人没什么好感,但她如今已是十六岁,不能够将情绪写在脸上。 魏乔抬起脸,和气道:“先生,您应该在楼下参加我mama的生日派对。” 她努力扮淑女,却太过笨拙,引出男人的笑声:“小朋友原来你是念玲的女儿。” 她才不是小朋友,她已经十六岁,无论去游乐园还是坐火车搭飞机都要买全票。 魏乔委婉表达了抗议:“我叫魏乔,他们叫我小乔。” 男人笑了起来:“失敬失敬。” “不过小乔,你为何不去楼下呢,听讲念玲请到本地最好的厨师。” 魏乔先是默不作声,挣扎了一番,才道:“我不喜欢他们。” 她鬼使神差把心底话同他讲。 “你呢,你为什么不在下面,过来书房看书,不闷吗?” 男人竟然跟着笑道:“首先,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他们。” 交换坏话能迅速拉近人心,显然这个人深谙此道。 男人又道:“其次,关于我为何在这里看书。现在该我同你交待身份底细,我是杨明瑶先生的朋友,这次来上海,是为同他谈生意。” “杨先生约我在这里见面。” 他讲话时声音本就轻,大约不习惯讲普通话,有些平翘舌不分,语速便跟着缓下来,显得愈发温柔。 原来他是港岛人,魏乔想。 “好了,这下你不会拉警报叫人撵我走了吧,小乔?”他笑道。 这个人明明是杨明瑶的合作伙伴,可看上去比杨明瑶年轻二十岁。魏乔对他生出来许多好奇,但她知道,第一次碰面便打听年龄职业就职单位,恨不得盘问前世今生,是住在弄堂里的本地老阿姨最爱干的事,并不算体面。 魏乔想,问问他的名字,总不算太失礼吧。 “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可是你还没讲你的名字。” 男人略有些惊讶,笑道:“有道理,等价交换是当世最高效的相处之道。” 他拿起来方才搁在手边的书,指着封皮上的作者,对魏乔道:“我和他同名。” 那是一本有关商业的书,魏乔点头,轻声念道:“周云可”。 男人笑着纠正她:“周云柯。” 魏乔有些面红。她从小胸无大志,无心学业,母亲魏念玲个人生活缤纷靓丽,也没心思栽培魏乔,任她自生自灭,读书考学,全凭天意。 魏乔一路从菜小往上升【注:“菜小”指菜场小学,一般指入学门槛低、在菜市场务工人员子女上的学校】,如今念的这间高中,连区重点都不是,往后能有大学读,便是阿弥陀佛了。 看看,她平日混沌度日,不学无术,报应来的飞快,第一次见面,连人家名字都念错。 周云柯却起身把书放回书架,背过身道:“不用在意,小乔,我认得的汉字不比本市小学生更多,这一点你无须担心比不过我。” 这是在给她台阶下。此刻的周云柯体贴入微,愿意屈尊照顾一个十六岁小文盲的自尊心。 后来魏乔跟着周云柯,真正了解他,才懂得他其实并非多么有耐心的人,甚至算得上强硬刻薄,以至于周边给他打工的高级经理们总是战战兢兢,应了那一句伴君如伴虎。 “既然你不喜欢派对,那是否愿意同我一齐吃晚餐?我认得本市一家东南亚菜,酸酸甜甜,一定讨你欢心。”周云柯转身对魏乔笑道。 他看见茶几上那只青瓷碗了,魏乔想。碗里面还剩下半只汤圆,汤水被芝麻馅染成黑乎乎一片,像魏念玲放在冰箱里冷藏的中药汁。 魏乔拾起青瓷碗,连碗一股脑扔进垃圾桶,而后抬头对周云柯笑道:“当然,我最喜欢东南亚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