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观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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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铁重锁之外,墙角阴影之中,雍州当朝吏部尚书娥眉紧锁,一张明丽面容似怒又似悲。 凤栖梧虽早歇了红袖添香的心思,却是头回勘破这层关窍,何曾料到竟是从一群贼人口中听来。 她快步离开私牢,向门口把守的亲兵冷声吩咐:“不必等到天亮,带上供词立刻押解他们到刑部,胆敢妄议贵人一句,割了舌头便是。” 亲兵领命而去,凤栖梧自回卧房歇息,行至回廊尽头,她迟疑片刻,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客房,钟离闻门扉轻叩,先请他家殿下示意。 兰因功法恰巧运转完一个大周天,丰兰息仍维持着榻上打坐的姿态,未见双唇张合,门外人耳中却听得清晰:“时辰不早,凤尚书不为明日朝会养精蓄锐,来此有何贵干?” 凤栖梧原本一路都在天人交战,听到二殿下的声音,心中竟奇异地安定下来。她盈盈一拜,道:“栖梧夜读,偶得一语,颇有感触,特来献与殿下。” “请讲。”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门开了,一双素手将凤栖梧轻轻扶起,她下定决心举全族之力追随的明主长发垂腰,玉面淡泊,恰似那檐角挂着的皎皎月轮:“多谢凤尚书赠言。滴水穿石之道,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本殿当铭记于心,与卿共赴天下。” 凤栖梧执掌吏部,自认阅人无数,唯此一位,素服无饰亦堪称风华绝代,教她如何不倾心? 若此生不能并肩,便以君道为己道,助君得偿所愿罢。 春潮将至,青州写月为于鸣祸水东引故,陈兵良城外五十里。丰兰息破天荒主动求见雍王,献水利之计,当夜亦是头一遭未按承宠规矩抬出宫外,雍王直问策到子时末意犹未尽,父子两人抵足而眠。 翌日,永平君率五百兵卒驰援良城的消息在京中不胫而走,百姓夹道相送,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垂髫稚童,皆引颈探看,要一睹二殿下举世称道的好相貌。 丰兰息挑起帷裳,人群中登时响起无数惊叹,他坦然受之。不成想过盛的热情化作香花翠果纷纷掷来,眼看便要累累盈车,只得教钟离搀着登上马车前室,向四周长揖答谢百姓美意。 双耳敏锐地从欢呼如潮中捕捉到机关啮合声,街边酒楼二层栏杆后,有人正摇着轮椅离开。他愿意费那么大的力气从府上来到这里,却不肯与自己哪怕对视一眼。丰兰息心中抑塞,见民众渐渐平息,便矮身回到车厢,催队伍快些前进。 一点酸涩两人尝,丰苌上了君驾,车夫调转双轭,直奔宁山而去。永信君自坠楼后落下了终身的残疾,自请长居卧龙寺为大雍祈福,朝堂上下对一个注定无缘世子之位的闲王不以为意,是故得以顺利成行。 那边厢,丰兰息恩威并施建起墨羽军,待到良城,先除于鸣孽党,后退风云铁骑。他不负写月青睐,一条空前绝后的大坝于两月后如约落成。合龙之日,千尺白浪飞流直下,良城百姓沸腾的欢声笑语更胜京中,这位与工人同吃同作的二殿下,彻底收服了这座边城的人心。 银河落九天,与丰兰息此刻的心境一般开阔。他饱读经史,又行走江湖多年,知晓亿万庶民的伟力,如今第一次化为己用,更感慨于它的不可估量。 围绕着他载歌载舞的每张脸庞,他都能准确地叫出名字,知其家眷几何,又有什么难处。水利落成,此间苦厄便解了十之八九。户户境况不同,一一破除便是,不正是重新培养起一班清官廉吏的用武之地? 良城地接青州,民风与雍京迥异,在男欢女爱上泼辣热烈多矣。唱着跳着,男儿郎便抱住了情姑娘,于春和景明中,作一对对莺飞燕儿舞。 丰兰息早被拉进人群,初时还颇放不开步子,没多久便自在随心起来。他身上沾着的,是和人们一样的泥土;脚下踏着的,是和人们一样的旋律;时不时有年青女子转到他的面前,大大方方地送上芬芳绚丽的花环,多年来心头所持一念,于此刻愈发坚定。 天下本没有尊卑,皇子若隐去天家姓氏,并不比庶民高贵到哪里去。观史书上古先民,无分男女老幼皆人尽其力,方能免于饥寒与兽口,君君臣臣,乃是后话。 百姓做的苦力,他也做得;百姓的生老病死,他也逃不脱。时下六州暗涌,诸王举手扪星辰,然而习惯了仰望未竟的天穹,便有忘本之忧。可知百仞之松,本伤于下,而末槁于上。朱门峨峨终为末;生民汲汲,实为本。 但天下还是要有尊卑,丰兰息忆及一些前倨后恭的嘴脸和下流至极的手脚,也想起初到良城所见形销骨立的苦役。有愚弱之流,畏威而不怀德;有多艰之辈,饥病而难自济。柴米油盐烧出的烟火气虽温暖可亲,却也蒙蔽了庶民的见识,安居乐业抑或颠沛流离,全系在上承天命者一念之间。 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仁君善治,民自渡利养之;倒行逆施,亦有篝火狐鸣。何日神州尽舜尧,这所谓的尊卑也就没有了意义。 丰兰息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怎奈人算不如天算,海东青振翅长唳,惊破了良城欢颂。京中如玉轩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这等手段,除张仲革以外不作他想。丰兰息从未小觑这位刑部尚书的本事,更加清楚这位不党不群的清流背后站着的是谁。 他将亲卫甚至钟离都留在良城掩人耳目,连夜秘密返京,筹谋抵挡欲来的山雨——永平君府自是不能回了,凤府内外必然也被安插了眼线,如玉轩贴着封条,槐树院不便叨扰,他成了古书中的无足鸟,难觅一处安身的所在。 卧龙寺中,苍眉鹤髯的方丈缓缓步入观音殿,殿中点着九千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大士像下供有一日一换的莲花烛,前者是为倚歌先王后,后者则是为月前远行之人。永信君一生至此,只认定这两位亲人,是以添油祷祝,从不假手他人。 方丈站定在跪坐蒲团之人身后,口称佛号。丰苌眼帘半垂,手中念珠捻转不停:“镜虚法师有何见教?” “贫僧观毕月乌北上,然紫微正盛,星垣几无间隙。施主此时下山去,正该遇见心中牵挂。” 疲倦的归鸟降落在未曾预想的枝桠,那双手染了陌生的檀香,掌心的热度却熟悉一如往昔。 丰苌心中芥蒂早已消散,但绝情之语覆水难收,贸然将人领回寺中,两两相望一时无话。好在兰息从不让他为难,自去拜谒了镜虚,宿在一处僻静小院,接连数日竹扉紧掩,唯有鹰隼携飞书时时掠过山门。 是了,兰息向来是最有主意的。当初床笫间切切私语,本以为是要自己等他从纷繁牵绊中脱身,如今看来却是做兄长的一直停留在原地,苦等兰息从广阔天地逍遥归来。丰苌难与这无力的怅恨和解,直道相思了无益,日日只是敲他的木鱼。 又是一个深夜,分明是暮春时节,丰苌却莫名觉出暑气熏蒸的烦乱。手中木棰失了节律,突兀极响的一声,惊得两旁灯火都不安地扑朔起来。 不,扰动灯火的另有其人。丰苌蓦然回首,但见一道瘦削身影携春夜微岚,溯流光长河,款款而来。 那人罕见地未用冠,两侧额发随性地垂在眉梢,一只嵌丝环扣住高束的马尾,在明灯照耀下闪着丝绸般的光泽,令人疑心其下是否掩着一尊佛龛。 衣袍也是少见的颜色,沉沉如墨,置于此情此景之中,比起俊逸公子,更似观音别相。兰息这番打扮实在陌生,却也实在昳丽,丰苌看得痴了,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在抚上他侧脸前堪堪停住,只是轻轻拈去了颈边一片落英。 夜阑人静,大士垂目,照见净地无明者。众生受诸苦恼恐怖,忧愁孤穷,无有救护,无依无舍,若能念称尊号,便得脱离苦海。 丰苌曾以为,神性便是目无下尘,直到雍南的歌声上达天听,父王大手一挥赐下半副銮驾,方知何谓观世音。 父王自诩无所不知,靠的是遍地安插的暗卫,听的是朝野杂语与秘辛,图的是尊威永固、问鼎中原。兰息虽无这等势力,但能将众生疾苦一视同仁——丰苌有一种直觉,那双清澈眼眸盛得下世间所有的秘密。 木雕泥塑不能拟其灵秀,金漆彩绘不能称其慈悲。人间苦海无涯,观世音倒驾慈航,万千企盼援手的求告中,他是第一个得救的信徒。 丰兰息薄唇微抿,颇下了一番决心,方娓娓道来:“息的经历与处境,大哥都是知道的。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护大哥,不得已隐瞒了许多事。多年来,只有在大哥这里,我才能体会到一些亲缘温情,是以绝不愿生出嫌隙。如今局势稍缓,便想来与大哥说清……” 兰息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这身装束是一个谜面,而丰苌不欲去解。他是所谓的鬼缠身,父母嫌、奴仆怕,久而久之便真如恶鬼般乖张跋扈。仅存的两分人性,被他引妄念为火,痴心作炉,炼化一座莲台,只为他的观音。 光亮柔润的念珠犹带着体温,被他一圈圈缠上兰息的小臂,细致又珍重。丰兰息剖白的话音戛然而止,凤眸微瞠,看着丰苌将温热双唇印在自己的腕骨,祷告般虔诚低喃。 “大哥是庸人,不能做你成事的助力,若是知晓的太多,恐怕反成了你的负累。你只要记得,大哥从不怨你。一千零八十粒伽楠珠,每一粒我都为你念过一遍陀罗尼经。今生所求,唯你平安。” 造化之内无鬼神,凡人却执着于在六合中寻觅神明的化身。颂歌感人泪下,便淹没了rou身入圣者轻浅的叹息。 紫檀圆窗边落下一只蜻蜓,薄翅不堪潮气地低垂着,昭示着一场将至的暴雨。